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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人不知道贾府,孙姨娘这个贾府的家生子,难道还不知道吗。她父母本就是老太太身边得力的人,她打小也是在老太太房里学的规矩。贾府里原来那些事儿,她哪样不知情。就算两房里的正经主子都挂着些虚衔,大小是个官,不得亲自来接。但府中多少偏支庶房,哪项上寻不出个姓贾的来,偏偏用这些个下等的奴才。
孙姨娘也不欲与婆子们多说,一时打发了出去。另着人在大门上候着老爷。请老爷一回府就先进后宅来,说她有要事相商。吩咐罢,她自己搁了手上的事儿,坐在房中默默发起了呆。
她的父母是老太太陪嫁的下人所生,也算是当年史候府里出来的。老太太心疼女儿,将她父母一房都陪嫁给了夫人。她陪伴了夫人多年,随她嫁到了林府,可谓是情同姐妹,且又是看着姑娘出生、长大的。她自己儿女缘薄,私心里,是把姑娘当作自己的孩子来疼的。如今遇着这事,她如何能不气。
自小在奴才堆里长大的她,什么手段没见过。这种阳奉阴违的把戏,也太小家子气了。且来的又是她的心腹人,一看就知道是二舅奶奶——王氏,做的手脚。
老太太要接外孙女,再是存了心的,但这接送人的事,想来,也必不会劳动她老人家亲自安排,好不好的,下面总有两房儿子承欢膝下。王氏只怕就是打着孝顺的名义,接了这项差事。周瑞,是她的陪房,手下第一得力用得着的人,这二次都是他来,明面上,王氏对这事是十分上心的。可是么……那周瑞上次来见,冷冷淡淡,没半分和善样,一付办公差般的黑脸。这次,要接的,是林府的嫡小姐,居然就只几个三等的婆子……这样的把戏,也只有二舅奶奶才使罢,也忒没意思了。只是……我们姑娘,就是去了她那儿,又有什么碍着她的,竟这会子便使下了袢子。
若说是为了姑娘用的那几个钱么。林家比起贾家来,家业殷实得多,林家不担心你来借钱也就罢了,那里轮得到你贾府担心林家人去拿了你们家那点银子。将姑娘接到老太太身边住着,能多出几口嚼头?……只是这般算法,却是有点象王氏的性子,倒底是管商家的出身,行动脱不出个利字去。可夫人自嫁入林府来,每年年节里孝敬老太太的礼,这许多年下来,万把两银子,还是往少里说的,哪里就这般只算出,不算入呢。……这王氏,还是这般小心眼的浅短眼光,怪道夫人旧日里笑她只是个管事的料,不象个理家的人。
咱们姑娘就是去了,也是在老太太身边,哪就用得到她王家的钱。担心老太太的私房么,且不说姑娘这边,只老太太那儿想,姑娘也只是老太太的外孙女,终是隔了一层的外姓,哪里就会为了咱们姑娘,短了给二位舅老爷的家底,再者说了,这私房银子既然还在老太太手中,她操这心,也太早了些。又者,咱们老爷这等心思周到的人物,将心爱的女儿送到老太太身边,又怎会不打点下多的银子送过去,王氏这般做法,倒是要推财神出门的架式,却是为了哪般呢。
年前听说她那入宫为官的女儿,蒙圣上宠幸,升作了嫔妃……就算如此,这后宫佳丽如云,美人三千,她也指不上为了这个张狂……这王氏倒是得了天大的便宜,若要让她自己来教,如何教得出个宫里人来,哼,不定教出些个满身铜味,只会算账的阿堵物来……
倒是她那个小儿子,名叫宝玉的,说是老太太万分疼爱。莫非她怕我们姑娘去了,分薄了老太太对宝玉的宠爱,短了给他的私房么……
孙姨娘这边,颠来倒去,对王氏这般早早给姑娘穿小鞋的作派,全未理出个头绪。却已听得外屋有人来回,老爷进府了。她也就暂收了心神,往二门上迎去。这事儿,她是没掰明白的,还是将原委说与老爷听听,指望老爷拿个主意罢。
林老爷草草了了公事,赶回府来要见贾府来接女儿的人。不料想未及进门,却被烟霞又派人给留住了。他沉吟了一下,问道:“贾府来的何人?”
“回老爷的话,还是上次来的那位周瑞周管事。”
林老爷听了,愣了下,接着神色不动地,吩咐轿夫一路将他抬到二门上。
林老爷进了内书房,抬手挥退了下人,转着望向跟进来的烟霞,“这贾府,是要做什么?”
孙姨娘听得老爷如此问话,即知老爷心中,十分不快。只是,一时也不知如何接这话。
“这是要接我林家的姑娘么?”林老爷自顾自地接了下句。不过,还是反问。因理了大半日的公事,又是大病初愈,林老爷的脸上,显出了几分疲态,虽看不出半分怒容,但跟前亲信的人,都知道老爷这会儿,气可不小。
孙姨娘停了停,见老爷不再发话,方小心地说:“往日在闺中时,咱们家夫人,与二舅老爷的正房——王氏,性情上,不太相投。
……
老太太虽说是老当家,只是早就不理事儿了,一应管家事宜,均由二舅奶奶住持……现如今虽改由新进门的大房媳妇掌家,只是,这新媳妇,也是王氏的内侄女……”
几句话,林老爷心下已明了关键所在。他倒是只知二内兄为人中正,不想内宅里,却有这般一位胸襟浅窄的夫人。俗话说的好:士可杀,不可辱。如今家中,女儿的性命,虽有隐忧,可她自小未受过半分委屈。京里岳母那儿,纵有万般的好处,可惜,她老人家年纪大了,不得当家作主,这人还未送过去呢,点子先递了过来,如此情景,老太太都看顾不过来,哪里还能指望别的呢?……他不日即要起程往异地办差,说不得,也只好先将女儿托于烟霞,另送到自家别院暂住,待他回来,再细细谋划谋划……岳母那里么,长辈的面子,不好轻辞,这……嗯,就托词女儿身体蠃弱,用一个“拖”字诀,慢慢化掉此事吧。
思量已定,他即刻吩咐笔墨,另封了书信,快马送与岳母。信中只说自家的女儿身子太弱,近来又时常缠绵病榻……且作女婿的又细细想了想,自家女儿如此多病,十分不利远行。纵是到得老太太身边,怕也是难以在老太太膝下承欢,反倒要受累老太太费心费神地看护,如此劳动老人家,让晚辈们如何担待得起……自己先时考虑多有不周,还望老太太谅解……凡此种种,均是想方设法,要将前话作罢。
回信自是一时半会儿得不着的,林老爷其后,礼节上,还是见了见周管事——不管他是谁的心腹,面子上他总是岳母大人派来的。他本欲打发周管事回京的,不想那仍是十分厌人的周管事居然梗着脖子说:“……老太太是让我来接林姑娘的,哪有人没接着,自己一个人先回去的理……”那口气,那神态,哪象是下人见主子呢,倒分明有几分忠臣不事二主的风范。只把个林老爷气得,当时都要拍桌子了,终是看在岳母的面上,强自按耐了下来。——这般不知规矩的奴才,居然还成了管事,不是用他的人太蠢,就是别有居心。这般花样,即用到了他的面前,也不让你白使……若不治上一治,还真以为我林家无人了呢。
林老爷一时对如此尽忠职守的周管事大加赞赏,并当着周管事的面,吩咐下去,特例单拨一间小院与这位“贾府忠仆”居住,又另派了两个精明的小厮伏侍与他,每日里定要好酒好菜招呼着,不可“简”慢了……
周管事被请入他的小院享受不到半日,就有些哭不出来了。此间百事,均依着林老爷的吩咐办得,只一样:因他这位“忠仆”,乃是在办差之中,自不可随意走动。莫说出府了,只说要出他那个院子,也是不能得。两位小厮言语有据,咱们姑娘这会子都不定起得了床呢,我们一家上下的人都担着心,您这位大管事即是姑娘的外祖母派来的,自然更应该悲痛欲绝,如何还有心情出门。这一出门,不就说明了周管事心中没有主子,这可不把贾府的脸,给丢尽了么。周管事还是就在屋里呆着罢。……两人笑嘻嘻地一唱一和,说得周管事半步也迈不出去,竟生生被软禁在了小院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