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第4章

闲卧云天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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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将欲取之,必先予之。黛玉定要给这红楼里的奸雄,留一个不能忘的印象。她希望,如果最后她不得不面临父母双亡的命运,在扶灵返乡,遇见贾夫子,不,贾大人之际,他与她的师生之谊、父亲的举荐之情,不会也如甄士隐赠金,小沙弥护官一般,成为又一个农夫遇蛇的笑话。

    虽然她知道,贾夫子出了林家的门,靠上贾府一复职,就因葫芦案捧住了王家的脚,王家——那个原本的黛玉,这一辈子,所有重要对手的出处。他此后的官运,多是靠得王家保举,他断不会为了她,而断送了自己的前程。但如能让他,在遇到她的事情时,袖手旁观而不落井下石,就是她的万幸了;若还能暗施援手,那就更是她的福气了。

    前世看书,是谓旁观也,自有兴趣,就奸雄的成功之路,指点下功过是非。现在、当前、眼目下,她黛玉却正站在奸雄要过的那条道上。是能种出个好因果躲得一劫,还是成为他路过时踩的那块垫脚石,这是一个不容出错的选择。其时其势,身临其境,除了紧张,还是紧张。

    黛玉在房内正反复思量,如何能在贾夫子手下自保之余,再种点善果。她倒不是没想过,就此打断贾夫子的官运,彻底毁了他的前程。但转念一想,谁知命运这东西,会在什么时候,将你最怕的东西送回到你面前来?古来多少预言者,就是如此作为,反让对手得了先机,送了自己的性命。她就偏要将自己怕的,放在自己看得见地方,时时看着,总比突然跳出来咬你一口强。

    黛玉想到激动处,蹙眉捧心,咬着绢子往来不停踱步。几个大丫头们劝了几次晚膳,也听不进去。其时母亲仍在世,听见丫头们回报黛玉如此焦虑不安,就抱了她走去向父亲求情。只说玉儿还小,再晚个一年半载得开蒙也可。吓得黛玉连说不用,心说这时退回夫子,不是将这奸雄白白得罪了么。于是称道只是因要见新夫子了,不知其脾性如何,有些紧张。父亲见她如此有心,也感欣慰,将她抱于膝头,略略说了说贾雨村的事迹。原来父亲眼里的贾雨村,形象甚为良好:前科的进士,学问是极好的;与之交谈,也是言之有物,有理有节;虽是位被革了职的知府(此处贾雨村的内容,均从脂批石头记),但细究原因,却是恃才侮上,得罪了官长。想来读书人,饱有才学者,鲜有不持才傲物的,此乃小过,瑕不掩玉也。

    黛玉听得父言,最上心的,便是那句持才傲物。再三思索,才在心里,略略定了个稿子:细细想来,凡于贾夫子落难时帮过他的人,都没得过他回报,更有甚者,还会事后加害。如此行为之人,却又对一个女子无心回眸的爱慕,报以一段良缘。究其本心,怕就在一个“傲”字上了。他本希望自己是“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即如此,那明月何时落过尘埃?是以,所有提醒过他出身的人与事,他都是不喜的,如那葫芦案里的门子。但凡带点怜悯心的帮助,他都是不会予以回报的,因他觉得,他已付出他的尊严,如甄士隐。更有那挟恩求报的,下场更惨,如贾府,在被抄时,被他反戈一击(八十回内无此文,但符合贾夫子的性格)。待她们林家,哎,如果贾雨村尚存了一点香火之情,在黛玉随贾琏扶灵返乡、入京之际,与他一路同行的那段时日里,以他的世故阅历,又怎会对黛玉的艰险处境一无所知,可他却一星半点也没有提示黛玉一句。——有时沉默,也是一种残忍。

    只是,最高傲的人,往往有着最卑微的心事。他所希求的,怕是他人对其存有最真挚的敬仰与尊重。所以他才会对甄府里的娇杏如此念念不忘吧。即如此,且让她也来试试,看看能不能搏得夫子一个心软。他既然被脂砚斋评为“第一不忘情”之人。那么只要一个瞬间的感动,就能得奸雄一世相护,如此合算的买卖,如何不拼?

    黛玉理清了思绪,纲举目张,就此定下了相处之法,心神安定,一夜好眠。次日随父拜师开课,绝无半点多余动作。因她深知,若论表达心意,语言是最笨拙的方式,与细微处见真知,方是上乘之选。于是自入学始,处处持礼周到,刻刻言语恭敬,无故绝不缺课,即使偶尔身体抱恙,也是带病坚持。初时贾夫子也没有什么表示,只是每日认真开课讲学。黛玉心中,却有计较,此番形象,虽与目标相去还远,但也绝不同于原来贾夫子觉得的“十分省力,正好养病”一说了。待到黛玉开笔破题,略做些诗书文章之时,更是将贾夫子批改过的作业细细收了,各按内容裱订成册,封面上恭恭敬敬地拿小篆写了:“师尊贾公课训集录弟子黛玉敬收”,下附题目与册数。

    这日轮到润妍捧书,不意掉了一册,却被贾夫子拾到。次日交还黛玉时。黛玉难掩失而复得之喜,道:“昨日温书,独不见了此册,学生正伤心呢。多谢夫子。”说着连福了两福。贾雨村几时得过这般待遇,虽是小儿,也觉讶然,不觉出声相询。黛玉侧身,正色答到:“父亲原说过,以夫子的学问,原是我程门立雪*1,也不定求得到的。如今万幸蒙夫子授业,自当谨遵教诲,认真求学。弟子的窗课,父亲也看了,只叹夫子高才。并对弟子说,其中深意,想来弟子年幼,并不能解得其中三昧。弟子听了此言,深以为憾。故将之成册。以备日后时时温习,望能习得夫子之一二,也不负夫子一番教导之恩。”说着,成四十五度角抬起一张精致的萝莉小脸,一双大眼呈星星状,对着贾夫子羞涩一瞥。复又赶紧低下头去,轻声接道:“此事未曾禀明夫子,冒犯夫子之处,还请夫子责罚。”

    贾夫子不愧奸雄之名,其时行止脸色,不露分毫(1)。只是自那以后,传道授业,更是日渐严厉,窗课批复,时有长评(嘻嘻,我也要长评)。黛玉见之,即知这事成了一半。那几日喜跃之情,溢于言表。在内宅里哄得父母十分高兴。却仍记得在夫子面前,谨言谨行。反正素日已是习惯了的,并不觉十分难受。

    未过多久,母亲就得急病。黛玉原知与贾夫子的师徒缘份,只得一年有余。虽然又开始忧心母亲的病症,但想到终是在这之前搞定了贾夫子,也算是放下了大石。只要在父亲举荐贾夫子之时,再向父亲提示一二,贾夫子这桩公案,就能暂且做个了结了。

    前事叙毕,再回今朝。

    贾夫子考较了黛玉过往的功课,发觉虽是两月未见,黛玉却未有稍怠,不仅旧课温习得十分精熟,还备了点新书,于是甚感满意。再看两个伴读,虽是愚钝之资,却也略有进步,知是黛玉督导有方。更是连连点头。难得表扬了黛玉几句,黛玉早已起身侧立,一时听了教诲。称谢不已。

    待得课散,师徒两人均满意而归。

    过了午后,孙姨娘使了丫环特来告之,她欲打发人往二门外,请贾府来的管事周瑞进来说话,问姑娘可有兴趣去听听闲话,打发下日子。

    黛玉哪有不去之理。逐起身整理仪容。王嬷嬷听着是外人,虽是外祖母家的管事,但也是男客,遣了两个婆子去头里看着,免得冲撞了。待黛玉吃过药,略歇了歇,由王嬷嬷亲自陪着,带了个小丫头,再踏蘅芳阁。

    YY红楼:

    (1)贾夫子现形记

    贾夫子,进士出身,搁现在,怎么也要算博士后吧。以如此高的学历,去教一个六岁的小孩识字。就算各国目前再重视教育,这小学教师的文凭,也没有能比得过这位的。这大材小用、英雄无用武之地……之类的词,是怎么用在贾夫子身上都不为过的。黛玉是幸福了,但夫子为生活所迫,干上这份工作,绝谈不上工作愉快。所以原著里写他“十分省力,正好养病”,此乃自嘲之句也。现如今,却发现这女学生天资聪颖(没办法,穿来的),尊师重道。这不平之气,渐渐被好为人师的心情所替代(此为黛玉第一步也)。待发现这学生将自己的一字一句,都视若珍宝之时,虽说有点被崇拜的虚荣心,但又想,小小孩童,哪里就能理解一个博士后的真知灼见,不过是女孩子家,心细手巧而已。待到黛玉真真说出一番道理,又比出“程门立雪”一词,将他与理学大家程颐放在了一处,细细体会平日林如海相待之情(上章YY过),立时就对林如海生出些高山流水的感觉来,再听着黛玉之意,竟是要将此册长存留念。自思将来,许还有传于儿女之意。这么想来,他贾雨村之言,竟能流传于一王候世家,成传世之作,后世不知多少贵族,将从他之言。再则想:他未曾闻达之时,能得娇杏回顾之情,已属不易;如今官场失意之际,竟又能得如此佳徒,敬仰之心。贾夫子再是奸雄,也还是文人,此时不能不飘飘然地,接了黛玉这颗沁人心肺的马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