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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兰之巅。
前大金国汾阳郡公郭宝玉的坟茔四周,苍松如枪,如哨兵一样耸立不语。背阴的密林中的白雪片片,即使是盛夏这贺兰山中也有积雪。
郭侃一身素衣半跪在坟前,亲手将每一棵茅草拔除,他做得很仔细很认真,仿佛生怕惊醒了沉睡在坟茔之下的祖父。他在回忆自己的印象中的祖父的形象,可是他记不起来,因为当时他的年纪太小。
摆上祭品,燃上三柱香,郭侃恭敬地跪在坟前,又认真地叩了三个响头。他年轻的额上沾上了一些尘土与草屑,而他的脸上挂着深深地悲伤与遗憾。
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敢问国主,我的爷爷逝前可有什么遗言吗?”郭侃问站在一旁的赵诚道。
“你祖父临去前,十分遗憾,遗憾没有亲人在身旁,只有我这个外姓人陪伴他走过最后一段时日。”赵诚道,“他说他唯一的遗憾是他没能再见你这个孙子一面,心有不甘,希望将来你能在他的坟前陪伴几日。古人云,父母在不远游。若是父母亡故,当儿子的应当辞官守孝三年。”
“三年?”郭侃大吃了一惊。
“是啊,三年太长了。我当时跟你祖父说,那史元帅是国之重臣,手握重兵,就是木华黎国王在世时也不得不多有仰仗,你那孙子郭侃既然在史元帅家中抚养,颇得史天泽喜欢,将来若是借此得一万户侯,也是顺理成章的。到那时候,有功名利禄和荣华富贵等着他,哪有功夫守着你的坟茔?”
“我爷爷后来怎么说?”郭侃追问道。
“你爷爷听了我的劝阻,半天没说话,只是一个劲地流泪,大喊我的孙儿我的孙儿之类的。我好说歹说,才让他平静下来。我知道,他嘴里虽然不再说了,但心中还是很希望你能为他守孝三年的,只是他不想影响你的前程,所以才忍痛不提。”赵诚追忆着,看上去十分悲伤。他这话半真半假。
“既然我父亲与叔叔都无法亲自前来,那么就让我这个孙儿来代替他们,也是天经地义地事情。”郭侃重重地点了点头,又一次跪倒在地,重重地磕了个响头。望着自己祖父的墓碑沉声说道,“爷爷,不孝孙儿来晚了,未能与您见最后一面。孙儿恨不能日夜立于您的身前左右,聆听您的教诲,让孙儿早日成材。今天蒙贺兰国王提醒,不孝孙儿幡然醒悟。愿为您尽孝三年,每旬来此烧些纸钱,照顾您的墓地,愿您在九泉之下安心,保佑孙儿平平安安。”
再一次重重地磕头。
赵诚有些感动,仅凭自己的一句别有用心的话,这位年青人就相信了,这其中恐怕是亲情才是真正让郭侃放弃回中原地原因吧?三年并不太长,但对于郭侃这样的年青人来说,却是大好男儿争游上进的大好时光。
贺兰南山之巅。矗立着成片的建筑,那是西夏王朝元昊所建的避暑离宫,连绵数十里,台阁高十余丈。这些故殿连同山中地寺庙错落星散地分布,依山势建在台地之上,如今却已经残破不堪,宫阙万间都作了土,残亘断瓦散落在茅草丛中。繁华已如过眼云烟,而后人长留感叹与追忆。
“仲和,节哀吧。”赵诚安慰道。“你现居的那处宅子就赠给你,那里紧挨着我的居处,你我也好朝夕相处。”
“多谢国主费心!”郭侃抹了把眼泪,称谢道。
熊罴食血肉,狐狸寻芳草。鹿獐树深逃。山羊见而出。泉源兽奔绕。溪涧虎狼饮。
夏日里,海东青在高空中盘旋着。时不时发出清脆的欢叫声,数百匹骏马向着贺兰山奔驰。贺兰国王带着一群年轻的儿郎去打猎。这并不是一个打猎的好季节,赵诚带着人来狩猎,完全是因为叶三郎与郭侃两人的比试,就看谁能猎到最难捕捉地猛兽。
“张士达,西壁辉!”赵诚喝道。
“属下在!”两人走上前等待命令。
“给你们两人各一个百人队,以南山之巅为中心,你们二人分别从东西两边驱赶野兽,我会再命人从南北合围,好让叶三郎与郭侃两人一显身手。”赵诚命令道。
“是!”张士达与西壁辉两人接了命令,各自点集一百人拍马疾驰而去。
赵诚回头冲着叶三郎与郭侃两人道:“现在就看你们了,这五百里贺兰山中,虎、豹、熊、狼、鹿等,应有尽有。每人一匹马、一把弓,三十支箭和一把刀,全凭真本事。日落时都回来,让我看看你们都捕到了什么猎物。”
“是!”郭侃与叶三郎两人望了望,一比高下之心雄起,俱都应命。
张士达与西壁辉两人各自带着百人,从东西两方,敲锣打鼓,呼喊着号子,另一边,徐不放指挥着数百人从南北压了过来。密林中的野兽惊慌失措,掉头往山上奔去。山中林木众多,山高涧深,郭侃与叶三郎两人都放弃了坐骑,步行进入山中,眨眼间就从众人的视线中消失。
这项比赛对郭侃来讲有些不公平,那叶三郎是“山中人”,打猎是家常便饭,是谋生手段,也是本能。赵诚很想知道,在这种情况下,郭侃表现会怎么样。山岭中传来此起彼伏的虎狼嚎叫声,那巨大的声音在山谷间回荡久久。赵诚这时担心起他们俩人的安全,大概是因为他们在山林中的射杀,野兽纷纷向山下奔跑,赵诚等人不停地射杀着从密林中逃出来的鹿、黄羊、狼等,收获倒是不小。
“罪过、罪过!”赵诚暗忖,这野生动物要是绝了种可别将责任罩在自己头上。
日落时分,郭侃与叶三郎两人一前一后来到了赵诚的面前。前者一脸轻松,后者满头大汗。叶三郎满头大汗那是因为他扛着一只大约二百来斤的斑斓猛虎,在众人目瞪口呆中,他得意地将虎尸扔在地上,坐在地上拿过水袋就往肚子里灌。刚灌饱了水。叶三郎就绘声绘色地说自那猛虎如何如何厉害,却被自己如何如何射杀,仿佛那猛虎就差会飞了。
“你地呢?”赵诚问两手空空的郭侃道。
“回国主,我爬到山上,看到一隐秘处的所在。有溪涧从山上奔腾而下,下面是个小水泊,那里有许多野猪、野山羊和鹿群出没。我料想那个水泊应该是野兽常喝水的地方。我听说野兽在山林中行进总会有惯常的小道,猎人都有自己地绝招,叶兄弟与我比试,我当然比不上叶兄弟观察野兽蛛丝马迹的本事。所以,我就应该想其他捷径之法。在这个水源之地应该会有猛兽出现,所以我就在水源必经之处,用刀挖了七个陷阱,守株待兔也。我从早晨干到下午,佩刀不好使,有些累了,所以我就爬到一棵树上休息一下。没想到却睡着了。”郭侃有些羞愧地说道。
“你不会除了挖陷阱,什么事也没做吧?”徐不放瞪着他道。
“大概是野兽看我实在是辛苦,所以就没让我失望。”郭侃又道,“我去我挖的陷阱处检视了一番,发现里面有一只猛虎,三只豹子,还有其它野兽若干。”
“你莫不是吹牛吧!你有何凭证。”叶三郎屁股像是着火了,从地上跳了起来。他打死也不相信,自己辛苦了一整天,会不如这个一辈子也没见到过几只猛虎的小白脸。
郭侃早知他会如此问。像是变戏法似地从身后摸出一个包袱,与其说是包袱不说是他身上的一件汗衣,那是他挖陷阱太累脱下来地,里面正包着一条虎尾,三条豹尾,不多不少。
“我的力气没叶兄弟大,扛不回来,所以我就取巧,割了尾巴回来。国主并没有说非要扛着猎物回来。”郭侃脸上有些得意。
这不可能是假地,正好让郭侃从地上捡到十二条野兽的尾巴。叶三郎如丧考妣。这种事情他以前也做过,他只想着亲手射杀猛虎,最好是与猛虎狭路相逢展开肉搏战,方能显出自己的勇猛,没想到这一次却栽到了这小白脸地手上。却也是不得不认输。
叶三郎是蕃人。在山上但有捕获,是不会撒手不管地。因为那意味着粮食、衣、盐与铁器等等可用来交换地物品。这也是本能。
“我输了,你比我厉害。”叶三郎承认道,并还犹自嘴硬,“不过,你这是用计,运用比我好,并非让人太信服。”
郭侃道:“叶兄弟不必放在心上,这不过是一件游戏,当不得真。我只不过运气好一些,发现了野兽必去地隐秘之地罢了。”
“仲和说的是,你用的是计,三郎用的是技。计与技,都是真本领,是计策多一点还是技艺多一点本身并无好坏,关键是看你如何取舍。三郎年少勇猛,喜欢知难而上,拼命硬干,当然是我贺兰大好男儿,就是某日被称为贺兰第一勇士,那也不太令人奇怪。仲如却是智慧之人,假似时日,必是沙场之上的智将。”赵诚总结性发言,将两人都夸了一通。
“贺兰第一勇士?”叶三郎瞪着天空,脸上傻傻地笑。
“你若是想当真正的第一勇士,还需加把劲。”赵诚道,“有勇无谋,那不过只能为将,却不能为帅。能率万夫,不如能领万将。”
“那如何才能领万将呢?”叶三郎很好学,或者说“领万将”实在很拉风。
“仲和,你以为如何?”赵诚有意问郭侃。
郭侃想了想道:“侃以为,若为帅,先为将,若为将,先为卒,循序渐进。为卒者,只要有无名小卒地本事,然后才可为官佐;辅佐将领,参谋军事,才可为将首,上达帅意,下体军心,最后方可为帅才。”
赵诚大喜。称赞道:“仲和将来会是个帅才。”
“国主谬赞。”郭侃谦虚道。
赵诚又转头对围坐在身边的年轻人道:“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秀才为学,也讲究迎难而上,方能求得其中真义。人人都想出人头地,诸位如果想做大官大伟业,就应该光明正大的说出来,这不是一件可耻的事情。但是诸位要知道,一口不能吃个大胖子。诸位被我从各地选到这里来,已经半只脚踏入了官场,我会给你们机会去争取大伟业,不过若是想一步登天。那是不可能的。诸位如晨之旭日,冉冉向上,又如峭壁之雏鹰,总会有展翅高飞时。诸位还需以赤诚之心,奋发向上,做朝阳,做雏鹰!放眼天下。何其宽广也,天下皆诸位狩猎之所,功名与利禄皆是猎物。尔等是想成一富家翁,还是要万户侯,全凭自己。”
赵诚喜欢跟年轻人在一起,从心理年龄上讲他跟铁穆应该很有共同语言,不过铁穆那人实在无趣,总是跟赵诚聊如何打仗,聊得多了,赵诚也感到厌烦。跟叶三郎、张士达这样的年轻人们在一起。他总觉得很振奋,因为通过他们一张张年轻的脸,他似乎看到了未来。
而赵诚在这些年轻人面前表现出自己的强烈地亲和力,不吝赏赐和谆谆教诲,同分食一只烤鹿身上的肉,休息时环坐在一起,让他们在不知不觉中了解了一个可靠地值得信赖的上位者。适当时候,赵诚又展现出自己的权威和不可违抗,通常情况下叶三郎就成了他敲山震虎的最佳对象。
“请国主吩咐,我等谨遵国主之命!”张士达从地上站了起来。恭敬地单膝跪下。
“士达,坐下听吧。”赵诚吩咐道,“今年春天时,河西诸郡常有大队的强盗出没,让商队损失惨重。估计损失折以银锭计。大约值一万锭之多。诸位知道,我给我贺兰百姓免税三年。所以我上交蒙古地赋税只能依靠商税。现在强盗层出不穷,而我贺兰西北皆邻大漠,堵不胜堵,守不胜守,让我不得不采取果断措施,故而我在凉州以南的湟水河谷,还有北方沙漠中黑水城设立两个屯田点,一边耕牧,一边练乡勇。”
“国主不会是用乡勇来对付强盗,断掉强盗可能的后路吧?亦或是威慑贼人?”西壁辉问道。
“正是如此,我贺兰百姓个个都有骑射功夫,只是缺少分兵合击与令行禁止之律。何进在黑水城,铁穆在湟水之畔,他们是我新认命的经略使,以萧不离、陈不弃分别副之。屯田之所,施军管,行军法,各一万户。每十人为一什,为首之职称什长;每百人为一营,为首官称都尉;每一千人为一团,为首称校尉;每一万人为一军,为首暂由经略使充之。每一团及以上诸部首长左右又设录事参军一名,管名册、文书、激励及记功,设军法参军一名,主军纪,设户曹参军一名,主粮草、仗器、营建、救伤事宜,三位参军平时各司其职,有参谋军务之权,也可代替主官指挥。在团以上又另设副首长一名,协助主官治下,官阶在参军与主官之间。”赵诚道。
赵诚这个编制是个大杂汇,既有蒙古军的十进制,又借用了汉代地校尉称号,而宋军的营为五百人(一般直接称“指挥”),甚至还借用了宋地方州府的录事参军、司法参军与户曹参军,更是突出了自己屯田事宜的“民事”性质,参军或参军事,本参谋军务之称,在宋朝却是民政的性质,管地方司法、刑狱等民政。不过,他根本就没有任何担心,因为蒙古本就是军民合一,以十进制对百姓进行管理,在中原也是如此,也军民不分,带兵者掌握生杀大权,结果是擅杀乱法之事屡见不鲜,而官府府库中根本就没有一点财帛,还谈不上官府治理。
“我等愿为一小卒,为国主杀贼。”张士达道。
“你这话怕言不由衷吧?国主刚说过,要想做大官,就光明正大地说出来,虚伪!”叶三郎拿张士达开心。张士达这话当然不是他本意,谁不想做大官呢?张士达被叶三郎呛得涨红了脸。
赵诚微微一笑:“你们都是我选出来地,个人勇武自不必说,又都识文断字,这要比仅知勇猛要好得多。所以我派你们去各团担任参军,这个职位能让你们熟悉屯务,从一门外汉变成能独当一面地好儿郎。若要真与州县文官相比,阶级仅比知州低一些。尔等可还满意?”
众人都面有喜色,而郭侃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叶三郎突然道:“若是有足够银钱可拿,我倒是甘当一马夫。”
他这么说一半是因为他在这些人当中,识字当然是最少地,众人被叶三郎这石破天惊之语,给愣住了,旋即爆发出哄然大笑来,那叶三郎却振振有词:
“我们明珠族人有一就说一,实话实说还有错?你们笑什么笑?我叶三郎就是当马夫,也是马夫中地第一勇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