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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吭哧,吭哧……”
铁铲、锄头交错地落在松软的坟土上,六个高壮的汉子挥汗如雨。
周老爷左手握着夫人的手,右手挽着自家闺女,面色紧张,喉结时不时地滚动一下,几人膝盖上都沾了黄土,都未想到去拍一拍。
动土前,周家人跪在石碑前庄肃地磕了三个响头,表面上看来是必须要走的仪式,其实也是缓解他们心里的不安。
周芷清从未见过这种阵仗,当初铁了心缠闹着要来看开棺,临了场到底忍不住心里发憷,一手紧紧地抱着爹爹的胳膊,一手握着丫鬟禄儿的手,又好奇又有点怕地看着家丁刨地。
周老爷和徐夫人虽然当初是看着父亲下葬的,然而甭管这下面躺得是谁,光是开一口深埋二十年的棺材,这件事本身就够刺激的了,尤其是在商慈和他们说过“无论开棺后看到什么都要保持住镇定”的话后,他们更不镇定了。
周老爷好歹是一家之主,任何时刻都得想着撑住场子,徐夫人则侧身低声安慰女儿:“莫怕,里面是你祖父,你生得晚没能见着他老人家一面,你大哥二哥都是见过的……”
很快,罩着棺材的石板盖露了出来。
几个汉子跳进坑里,挽起袖子,同站在一边,双手撑着石板边缘,咬牙使力,肌肉绷紧。那石板看样子足有数百斤重,加之被掩埋的太久,与底座咬合得不分你我,那几个汉子憋得脸盘通红,手臂上的青筋一根根暴起,终于,石板被缓缓推开,露出一道黑黢黢的缝来。
日头挂在远山尖上,仅露出一圈将歇未歇的光晕,洋洋洒洒地照射下来,几人皆是背对着阳光,光束越过几人的肩头,透过光束清晰看见白茫茫的灰尘从那缝中飘旋着飞起。
石块摩擦的沉闷声似野兽低鸣,只闻轰隆一声,石板终于被完全推开,里面一口紫檀木棺材方方正正地摆在中央,虽然上面积了一层薄灰,但棺盖丝毫没有开裂的痕迹,完好如初。
几个家丁转身去看周老爷,在得到其点头后,再次撸袖子去抬棺盖。
相较于百斤中的石板,棺盖则容易多了,几人合力,几乎没费多少事,就把棺材盖掀开抬放到地上。
随着嘎吱一声响,一阵混着尸气的霉味在空气中散开。
流光站在商慈身边,从始至终腰背挺直,面上波澜不惊,在开棺的一刻还是破了功,被这刺鼻的味道呛得清咳起来。
看到棺中人的模样,周老爷忍不住双腿打抖,深深倒抽了一口凉气。
最快一年,最慢五年,尸首都会腐化成白骨,但此刻棺材内的情景,竟与二十年前下葬时候的景象一模一样!
二十年的时间足以忘却许多事,那时的他已过而立之年,但是父亲去世时的模样,他是怎么也不可能忘记,而且当时是他亲手给入得殓!
周老爷在那一瞬间以为时光倒流了,他的阿父双手交叠放在身前,平静地睡在那里,缎面的绛色八仙寿衣鲜艳如新。
他的脸色较常人有些青白,像敷了一层的白霜,因为五官舒展开来,原有的褶皱浅淡了许多,竟有些辨不出年纪,说他年及弱冠有人信,说他年过不惑,亦有人信。
因为提前有心理准备,周老爷没有太失态,微颤的手指和快瞪出眼眶的双眼彰示出他内心的惊骇。
也是商慈事先打过预防针的缘故,徐夫人、周芷清以及一众家丁都没有做出吓得大呼“诈尸”或者落荒而逃的事来,只是屏息盯着棺材中似在沉睡的老人,哑然无声。
“这里是处罕见的养尸地,是阴宅里最忌讳的凶恶之地,能使尸体不腐,老人家常年不得安宁,令千金身上沾染的砂斑,只是老人家想借此提醒你们,并非恶意为之……”
商慈这段话让周老爷彻底回转过神,扯着妻子女儿朝棺木又磕了三个响头,老泪纵横着流下,声音有些变了调的粗哑,颤巍巍地哽咽:“是…是儿孙不孝……”
待周老爷情绪平复了,商慈转身对流光道:“可以把东西拿来了。”
流光看那周老爷哭得动容,心里也难免染上些许凄然,听到商慈的话后,反应慢了半拍,有机灵的家丁从坑中爬出,去帮他搬堆放在路边的东西。
都是些事先准备好的米酒和红薯叶。
先把米酒洒进棺中,再铺上一层红薯叶,然后回填,大概三个月尸体会腐化,最后要做的便是拣骨迁葬。
两大坛米酒尽数倾倒尽,棺中人仿若浸泡在渗了水一叶木舟中,苍翠的红薯叶盖过他的脚踝、膝盖、衣襟,直至覆上那面含银霜的脸庞。
不知道是不是商慈的错觉,在叶子覆上他眉宇的那一刻,她似乎看见他的眼角舒展出一抹释然的笑意。
*
在回京城的马车上,商慈与周家小姐还有小丫鬟禄儿同坐一车。
周芷清有一张标准的鹅蛋脸,看着就很有肉感,尤其一笑起来有两个深深的酒窝,是很容易让人心生亲近的类型。她的脸上和脖颈处都是正常的,没有黑斑覆盖,这也是她向爹娘隐瞒许久没被发现的主要缘故。
如今知道身上的黑斑不久就会消失,周芷清压着心里的那块大石被卸了下来,左顾右盼,整个人轻松了许多。
商慈则是属于遇动则动、遇静则静的人,她与这周家小姐充其量就打过两次照面,此刻也没有什么话说。
周芷清见她身子坐得端庄,面前的白纱时不时地随着马车的颠簸轻晃,忍不住轻笑了声:“车上没有旁人,姑娘还戴着这白纱不嫌闷得慌?”
商慈平日里戴幕篱一是为了遮阳,这大暑天的日头毒得很,在外边呆上一天,不采取点保护措施得晒脱层皮,二则是因姑娘在街上摆摊算命本来就够招摇,加上她这张脸更招摇,为了减少不必要的事端,于是渐渐养成了出门戴幕篱的习惯。
商慈本来并没注意到,听她这么说,若还戴着似有摆谱嫌疑,也就顺手摘了下来。
“果然是你。”
周芷清一副果然被我料中的笑容。
这下换商慈愣了,斟酌着问:“你认得我?”
“你还问我,你竟不认得我了?”周芷清眉眼间有嗔怪之色,毫不停顿地反问。
商慈眨了眨眼睛,当下头如两个大,居然这么快就碰见熟人了?
真是世事难料,她……她好像还不知道这位周家小姐叫什么!
*
庆元三十六年,七月。
海河水溢,堤堑溃没,溺民万人,坏居民田庐凡数百里。
巽方听说过湘南地区涝灾严重,可没想到竟是这般人间炼狱的惨象。
整个城镇像被什么洪水猛兽席卷过,只余破瓦残垣,街道两旁随处可见盖着尸首的草席,席下露出一双双被泡到发白的脚掌,真真称得上是哀鸿遍野。
在他到达桑城的三天前,那场暴雨似乎就停了,可现在城里还积着漫过脚踝的浅水,他身下的红鬃骏马淌着这泥泞的水洼而过,时不时地摆头粗喘两声,很有些不耐的样子。
有些人在放声哀嚎,有些人在低语啜泣,更多的人是麻木了,在阴湿的角落里苟延残喘。
巽方独自一人骑行在这死气沉沉的大街上,微垂下的睫羽掩盖住了眼中的神色。
忽然,身下的马儿像是受惊了,猛地刹住蹄子,微扬起前蹄,巽方反应极快地拉住缰绳,掉转了方向,堪堪避过挡在马前的人。
一个身形单薄纤瘦的少女跪在前方,打结长发湿漉漉地垂在胸前,身子快要匍匐进水里,哭哑了的嗓音断断续续:“求…求你,救救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