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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晌,皇帝叹了口气,语重心长的说道:“父皇知道你有心结,只是从前的事情……还是让它过去吧。你功名已就,实在不必再去南疆委屈,大可留在朝中更好施展,东宫也好,不论什么地方也好,也需要你……”
之恺本已经坐了下来,一闻得“东宫”二字,立刻一跃起身,屈膝叩首连声道:“父皇,儿臣不敢!不敢对父皇有心结,也绝不敢对太子有异心!”
他语气说得很重,一字一词俱咬得死紧,如在赌咒发誓一般。皇帝初是听得怔了怔,很快明白过来,一时甚是不悦,蹙了眉道:“你何需这等警惕?莫非还觉得朕故意在试探你?”
之恺不置可否,垂眸仍跪在皇帝面前,决然道:“京城人事纷杂,人心难测。儿臣回京不过两日,已深感困惑,只恐一时大意,再误入其中,又惹父皇猜忌。儿臣心性愚钝,实在无力应付。只恳求父皇,放任儿臣一个海阔天空吧!”
皇帝沉默的盯着他,半晌,只问:“你真的这样想?”
“是。”
“好,很好。”皇帝连连点头,“既然如此,那朕便将靖海侯的女儿赐婚与你,让你们海阔天空去吧。”
之恺呼吸滞了一滞,“儿臣暂无成婚的打算,父皇不必为儿臣操心。”
皇帝闻言便冷笑,“昨日筵席之上,那吴小姐待你何等亲密,众人皆看在眼里;更在散席之后,将你一路送回寝宫。你彼时尚且默许,今日却这般出尔反尔,到底是什么意思?”
之恺抬眸深深望住皇帝,一字一句的道:“父皇,那吴小姐要如何想,是她的事情,儿臣制止不了。但儿臣的确无意于她,且从未有过暧昧言行,清白坦荡,问心无愧!至于昨晚席间,内有亲眷,外有百官,她那般胡言乱语,我为着靖海侯的面子,亦是一忍再忍,如何就成了默许?莫非要我当众羞辱了她,才算是干净利落么!”
皇帝面有阴霾,眼中蕴着克忍之色,定定的注视他,目光渐凉……
“你愈发能辩了。”
之恺扯了下唇角,自嘲的笑了笑。果然,方才这一番反唇相讥,又惹得父皇不高兴了……
他深吸一口气,索性接着道:“儿臣不过直抒胸臆,也为父皇所不容么?儿臣一片赤诚,只为忧民忧国忧君,无暇考虑一己之私事,更不想误了他人。只求父皇——给儿臣一个清静。”
皇帝冷笑出声,“满口家国仁义,说得真是不错。”他缓缓道,“不过之恺,你或许忘了,朕一生听得最多的,正是这些冠冕堂皇之语。几分忠义,几分私心,几分惺惺作态,朕一听便知。”
之恺默了片刻,低头道:“父皇不信也罢,儿臣未来必会证明……”
“不必未来再证明!”
皇帝忽地厉了声色,猛一拂袖,冷冷打断他,“朕现在立刻就能考验你!你听着,那靖海侯镇守南海数十年,朝中精锐水师尽数掌控他手,沿海边防大将也多是其旧部,一旦不安分,后果必不堪设想。而吴仁邦为人刁钻阴险,朕不敢轻信他的忠心,惟有掌握他的把柄。而如今他女儿钦慕你,正是一个绝佳的机会,你若顺水推舟与其联了姻,定会一举将他掣肘住!”
之恺脸色有些苍白。半晌,方动了动嘴唇,却又发不出声音来。或许是跪得久了,冰凉的地板带着冬夜的寒意慢慢渗入他的膝盖里。刚开始,他还觉得有些难受;时间稍一长些,等那僵冷的感觉逐渐蔓延到全身时,却反而变得麻木了……
“如何?”皇帝见他沉默不言,便道:“口口声声为国为君,这么点小事,怎么就不敢欣然承应?”
“小事……”之恺颓然跪坐下来,只觉满腹屈辱,心中寒彻,既不平、又不甘,一时声音都有些发抖,语无伦次的道——
“父皇,当年太子……执意要娶罪臣之女……儿臣那时虽小,倒也还隐约记得……父皇虽不情愿,到底也是千方百计的成全……可如今……对儿臣……父皇对儿臣……却为了稳住边将军心,逼儿臣去和亲……儿臣……儿臣……可是外面捡来的孩子么……”
皇帝听他说得不堪,一时别过脸去,依然道:“那吴小姐……对你也算有情有义,你怎么就偏觉得朕委屈了你?”
“是……”他嘶着嗓子,怔怔的应道,“承蒙父皇如此看得起,将事关家国天下的重担压在儿臣肩上……”
他满眼绝望,只觉喉中暗哑,一时竟说不下去。黯然良久,忽又重重叩首,骤然道:“既是如此,儿臣……领旨便是了……谢父皇隆恩!”
他话语铿锵,皇帝听得也不由一怔,回过头来正要说话。之恺却又道:“另恳求父皇,恩准儿臣明日便启程返回南疆。京城是非之地,儿臣……实在不敢久留。”
他躬身俯首,久久不起,手掌和前额紧贴着地板,只觉得冰凉沁心。
京城天寒物燥,似乎一切……都是冷冷硬硬的。
皇帝忍耐着,先缓了几分姿态,上前将他扶起来,一壁摇头道:“你这次回来,朕见你成熟不少,本以为你已懂得稳重,却不想……你还是这般倔强。”
之恺轻轻挣开他父皇的手,退后两步,垂首只道:“……儿臣不敢。”
皇帝生气道:“父皇刚才本就让你留在京城,谁知你一意孤行一定要回南疆。若是如此,那吴小姐将来必然常伴你身边,成婚又有何不可?一说你两句,你便开始扯什么逼你和亲,还翻你大哥当年的旧事,甚至满口胡说什么捡来的孩子……从小便是这样,半点不遂你心愿,便说一大堆气话。你这又臭又硬的脾气,何时能改?”
之恺满眼黯然,“儿臣自知自己的性子,向来不招父皇喜欢。无奈本性难移,这一辈子,也只好这样了。”
皇帝放低姿态,心平气和的与他道:“话说昨日席间,朕何尝看不出你一点不喜欢那吴小姐。朕也知道,你心里还是有些放不下的事情。后来又和你母后聊了几次,的确也觉得,或许……不该让你一直遗憾下去。之恺,你若想娶京中的女子,并非是不可以好好商量,只是你一昧抗拒父皇,父皇如今都不知道,该要如何与你沟通下去了?”
之恺心灰意冷,闻言也只无力苦笑,不断摇头道:“这京中女子,儿臣也不敢娶。万一父皇哪日疑心又起,说要谁家破人亡,就要谁家破人亡……这等恩宠,儿臣如何承受得起……也罢了,儿臣一己之身,反而无牵无挂……何苦再去误人害人……罢了,罢了,儿臣早断了心念,如今……也不敢劳父皇操心了……”
他神思都有些迷离,也不知道自己都说了些什么。朦朦胧胧的,忽然又想起自己初到南疆时的情形来。只觉得那四下流动的空气里,都混着闷闷的潮热和海水咸湿的气味。稍一出汗,那汗水便黏糊糊的贴在背上,一整天都干不了。彼时,他还水土不服的生了一场大病,然而病好之后,竟然一下子……全都适应了……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忽然想起这些,也搞不懂自己……到底是更留恋那天涯海角的自由自在,还是京中的繁华热闹……也或者,都不是。
他留恋的……是京城的熟悉亲密;然而,这里也有太多他难以面对的事……和人。
皇帝沉沉叹气。
“既然如此,那便如你所愿。朕明日,便会下旨赐婚。你实在要走,朕也不便留你。临走前,记得去跟你母后道别就是了。”
之恺深深低头,声音战战振栗着,暗哑得似从喉咙深处憋出来一般——
“儿臣,领旨。”
———
次日天气骤然转冷,更下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雪,漫天飞絮随风涣散,四下飘零有如尘烟一般。
之恺脸色苍白的从皇后的春华宫里走出来。
吴祯儿穿了一件大红色的斗篷,站在廊下已等候多时,身上薄薄的铺了一层积雪,一张俏脸红扑扑的,满眼都燃着炽热的情意。
她眼中闪着激动的泪花,三步并两步飞奔过去,张开手臂紧紧的拥住他。
“之恺……你不要不开心,我一辈子……都会好好照顾你的……”
她一边哭一边笑,哽咽着连声安慰他。他没有说话,只轻拨开她,一步步走下台阶来。吴祯儿见他神色迷惘,脚步虚浮,连忙又上前执住他的手。他一双手冰凉得可怕,吴祯儿又难过又心疼,忙捧了过来合在掌心,一边帮他捂热,一边紧搀住他小心的往前走。
这时吴仁邦却不知从哪里走了出来,见两人这般境况,便十分的喜闻乐见,转头对之恺笑道:“殿下,臣方才求皇上准许你们在京城完婚,皇上说……看殿下的意思。”
之恺一脸的恍惚,只疲惫道:“回南疆再说吧。”
吴仁邦愣了愣,一时便有些不悦,说话也甚不客气,冷冰冰的盯着之恺质问:“这是何意?殿下父母亲友俱在京城,为何偏要等回南疆再说?”
之恺有气无力道:“我不喜欢人多。”
吴祯儿担心的觑着之恺的脸色,见他面上现了几分不豫,急得冲着吴仁邦又是摇头又是摆手,连声道:“行了爹爹,不说了,不说了!之恺说得没错,本来就不急这一时半会儿的!我也不喜欢京城,南疆那边朋友多,地方也熟,哪里就不好了!”
她朝吴仁邦嚷了一通,又忙不迭的哄着之恺:“没关系的,你不用管爹爹,南疆就南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