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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蕊推开窗时,瞧见檐角外的那一片天黑沉得可怕,阴云叠聚在一起,像是酝酿着惊天的声势般,怀珠在她身后嗳呀了一声:“要下雪了。”
如今的时节已入了冬,稍微隙开些许窗缝都会觉得冷风拼了命地往屋里钻,沿着颈口吹进去,激起满身的鸡皮疙瘩。怀珠不禁打了个冷颤,忙走过来一把将窗阖上,埋怨道:“这大冷天的,你开窗做什么?不嫌冷呀!”
梅蕊笑眯眯地靠在窗前,隔着那薄薄的窗户纸,能听见北风在外凛冽的呼啸之声,她道:“我不怕啊。”
她向来便是不怕冷的体格,冬日里一双手也不曾冷过,怀珠与她同屋同榻,冬日里更是喜欢与她大被同眠,抱着她感慨:“蕊蕊,你可真是个暖手炉子。”
但在夏天的时候怀珠便很嫌弃她,因这冬日里的暖手炉子在夏日没有丝毫用处,稍稍靠近些就会被蒸得浑身汗淋淋,怀珠是这样夸张地告诉她的。但纵使是这样,当她在文学馆当值时,怀珠都会捧着冰镇的果子来寻她,从门口笑眯眯地探一个头进来,慢着声气喊:“蕊蕊学士——”
果子是她从荣妃那里讨来的赏,自己都没顾上吃一个,就端来给梅蕊。但日头太烈,越了半个宫城,千山万水地到了文学馆,果子都又被蒸热了,怀珠一般会极为懊恼,梅蕊却觉得欢喜,放下手头的事务将她从门外拉进来。
文学馆内有一棵白花槐,仲夏时正是花期,郁郁葱葱地在庭院中辟出一地荫凉来,在下面摆上两条方方正正的矮凳,一抬头就能看见成串的槐花在头顶被风吹得招摇,窸窸窣窣地,偶有会落在发顶,也替这个偌大的宫城添上一分人情味。
梅蕊自十二岁入宫,如今业已七年了,宫女入宫满十年便可出了这稚红宫城,归家寻亲,但她却对三年后出宫那一日的到来有些茫然,倒不是她喜欢这宫城不愿出去,只是她寻不到归处而已。
至少宫城中还有怀珠,算是个剥心肝的挚友,怀珠在荣妃处当值,不比文学馆清静,每日里见的人多,小道消息知道的自然也多,这阖宫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是怀珠告诉她的,比如关于近来太极宫中的那一位病重的消息。
怀珠拉着她上了榻,一边解着衣服一边对她道:“嗳,你不晓得,那位的病大抵是无力回天了,每日都有数不尽的汤药往里送,却都不见好。荣妃娘娘眼睛日日都是肿的,可怜见儿,太子才八岁呢,这就要被推上九龙座了,造孽唷。”她脱得只剩一件袭衣,咋舌感叹,“你说赵皇后又并非是太子的生母,若是太子当了皇帝,那皇后她还能当太后么?还有禁军的那位陆护军,实在是好大的做派!你是没瞧着,皇上自打身子不好后,他便径直将禁军调来围了紫宸殿,凡有入者都要搜身,连皇后娘娘也不例外。当初皇后娘娘不乐意,在紫宸殿门前就同护军杠上了,闹出好大的动静,但陆护军手下的人是一步都不让,最后无法,皇后娘娘也只得让他们搜身。”
说着怀珠就笑岔了气:“还以为当皇后是多威风的一件事儿呢,结果还不是被个没根儿的压得死死的,那这皇后当了有什么意思?”
梅蕊横了她一眼:“你这话便也只能与我说道了,若是摆外边儿,足够教你死上百回。”
怀珠笑嘻嘻地凑近她,一双冰凉的手就往她怀里钻,梅蕊被激得惊呼一声,扭身就躲,怀珠不依不饶地追了上来,一张榻就那么大,膝行几步就被怀珠给扑倒在软褥子间,怀珠捧着她的手,拿脸蹭了蹭:“蕊蕊真好呀。”
拿她无法,只能任由着她将自己的手握着,怀珠的手渐渐变得暖和起来,也在这宜人的温暖中睡去,轻微的鼾声时有时无,梅蕊也不觉得吵,阖上眼时,又梦见了江南的水乡。
*
隔几日后梅蕊去文学馆当值的路上遇到了赵淳,赵淳是当今赵皇后的侄子,到底有赵家的荫封在,顺顺当当地在南衙禁军处领了个亲卫的差事,于宫城中混得风生水起。梅蕊还记得七年前自己第一次见到他时,尚是个身量与自己相当的少年,七年后却比自己高出足足一个头,生得星眉朗目,踩着乌皮六缝靴,细鳞甲在冬日的寒风中散着凛冽的冷光,扎实的棉衣让他看起来格外高大,虎背熊腰的。他身后还跟着一列卫士,他见着梅蕊后便让身后的卫士停下,把着吴钩朝她走来,咧嘴笑道:“梅夫子,这是上值去了?”
梅蕊嗳了一声:“赵大人是在打趣我呢?”
他笑得坦荡荡,瞧不见一丝阴翳,与这暗沉的天气格格不入:“怎么,旁人能称你夫子,某便不能了?”
“她们私下里叫着顽的,从赵大人口中说出来便是折煞了,”梅蕊道,冬日的风吹得她有些冷,她往赵淳身后看了一眼,“赵大人这是从哪儿来呢?”
赵淳道:“某在寻人。”
“寻人?”梅蕊有些纳罕,赵淳点头道:“太子爷不知道去哪儿了,都三个时辰不见踪影了,陆护军那厢下令将南衙的人也调来了。这不,某都转一个时辰了,什么都没瞧见。”
他嘿一声:“得,你这一说倒提醒了某,该忙差事去了,回见啊,梅夫子!”
招了招手,他便又回到了队列中,冲梅蕊挤眼笑了笑,然后领着身后的卫士走了。
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拐角,梅蕊才又往文学馆去,她其实每日清闲的很,宫中的人都有自己的事情做,来寻她教习书算的甚少。说起来她领了这份清闲的差事,也有赵皇后的一份恩德在里面。
甫入文学馆,便觉得里面的气氛不大对,素日里与她要好的小太监喜顺儿拉了拉她的袖口,垮着脸对她道:“夫子,大事不好了!”
“出什么事了?”室内生着炭火,梅蕊一面解下披风一面问,略略扫了扫,发现馆里的人都是一副大难临头的丧脸,她好笑道:“有什么事情便说,吞吞吐吐的,平日里的伶俐口舌呢?”
文学馆本就是个清闲衙门,平日馆中的宫人闲暇无事就凑在一起天南地北的讲谈,梅蕊有时兴起了还会与他们开几场辩论,输赢不重要,自得其乐而已。
如今这些口舌伶俐的人却个个都噤声,面面相觑不愿讲话,只一味地往里间看,梅蕊眉一挑:“不说是吧?那行,我自己去瞧。”
这是正中他们下怀,梅蕊甫一迈进里间,便见着一张粉雕玉琢的脸来,小小年起眉目间已英气俱存,他蹲在桌下,警惕地盯着门口,梅蕊的脚才将将踏了进来,他就将眉一竖,厉声道:“谁允你进来的?”
梅蕊怔了怔,见他一身大团花绫罗红衫,头上束着远游冠,金钩带在腰,围着白狐裘毛领的氅衣,估摸着七八岁的年纪,看起来就是金贵的骨头,便将他的身份猜了个*不离十。她停下了步子,就站在门那里,慢慢蹲下了身,对桌下的那位祖宗说道:“殿下是在顽捉迷藏么?”
小太子一张脸被热得红扑扑,瞪着眼:“本宫做什么,需要你来过问?”
太子年幼丧母,一直养在赵皇后膝下,生性顽劣,皇后非他生母,自然是管不住他,皇帝又对他溺爱,将他纵得更是无法无天,俨然是宫中的混世魔王,梅蕊和善地笑道:“自然是不需要的,不过殿下这样蹲着不难受么,奴婢是为殿下的身子着想。”
她这样一说,太子倒真觉得是这样的,但小孩子的倔脾气起了,怎么拦也拦不住:“这与你有什么干系!你出去!闭上嘴,不许讲话,也不许告密!”
年纪小小,色厉内荏的功夫倒是学了个十成,但配上那张微微有些肉的脸,倒没什么威慑力,梅蕊忍着笑:“是奴婢逾越了,不过奴婢听闻腿麻了会长不高。”她慢慢站起身来,向太子行了个周全的礼:“奴婢告退。”
太子乍然一惊,刚想挪动步子,却发现蹲久了脚是真的麻了,金玉养出来的腿脚受不得这又麻又刺的感觉,脚下一软就跌坐在了地上。这可是实实在在的摔着了,痛得他嘴一瘪,哇地就哭了出来。
梅蕊朝喜顺儿递了个眼色,喜顺儿就知趣地溜了出去,她回身弯下了腰,去哄那哭得嚎啕的祖宗:“殿下怎么了?”
小太子哭得伤心,仿佛要将满腹的郁结都发泄出来,梅蕊就一直弯着腰看着他,时间长了,腰便弯得有些疼。但小祖宗没搭理她,她也不好再退出去,索性也跟着钻进了桌肚里,双手圈在膝前,好笑赔罪:“是奴婢不好,让殿下挪一挪,殿下才摔了,不过男儿有泪不轻弹,殿下再哭,可要将山魈引来了。”
正揉着眼的太子顿了顿,抽泣道:“骗人,山魈见了……见了本宫……也要跪下的……本宫是真龙天子……天子……是不惧鬼神的……”
他一双眼哭得通红,天家的储君说到底也只是八岁的孩童而已,梅蕊心生怜爱,柔声道:“这便是了,殿下连山魈都不怕,那还有什么是需要哭泣的呢,男儿有泪不轻弹,殿下应当坚强一些。”
太子沉默下来,小小的肩抽动着,眼见着又要哭出来,梅蕊赶忙道:“殿下喜欢吃糖糕吗?”
她笑着从怀中摸出一包油纸来,里面整整齐齐地排了四块糖糕,白嫩嫩的糍糕,上面压了一颗红枣,太子咽了咽口水,眨了眨还蕴着泪的眼,指着糖糕道:“这个东西,本宫没有见过。”
梅蕊想了想,道:“这是奴婢家乡那边的小食,殿下向来锦衣玉食,没有吃过是应当的。”用吃食来收买孩童确实是再好不过的主意,方才还在哭闹的小祖宗现在已全然被糖糕勾去的心神,他舔了舔嘴:“本宫可以吃一块吗?”
“当然可以。”梅蕊爽快地道,并将一块糖糕递给了他,他细嚼慢咽地将那块糖糕吃掉,软糯香甜的感觉还留在唇齿间,他又睁着亮晶晶地眼睛看着梅蕊,梅蕊失笑,将剩下的三块都给了他,并贴心地道:“殿下慢些,奴婢去替殿下倒杯水。”
太子一边吃着糖糕一边道:“去吧。”她应了后从桌下钻出来,就这一会儿的功夫自己的腿也已经麻了,扶着桌沿稳了好一会儿,正准备去给这缠人的祖宗倒杯水以免他被噎着时,外面传来唱喏声:“护军大人到——”
文学馆古朴的门被推开,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雪,寒风将细碎的雪沫吹了进来,连带整洁的紫锦袍角也跟着扬起,一双宝相花纹锦的云头履踩进来,踏碎了落在地面还未来得及消融的冰雪,如天际翻卷倾覆的云,从不怜悯世间的苦寒。他眉眼的凉薄与生俱来,像对开的窗,穿堂风来来去去,什么都不能在他心间留下影踪。
他横眉一锁,在一片跪拜中漠然开口:“殿下在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