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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庄一顿饭吃得热热闹闹。末了因为郭审的插科打诨,装傻卖呆,到底也没有让舒窈能够“如愿以偿”。等出来饭庄,跟宁秀告别时,舒窈偷瞄了眼站在一侧长身玉立的郭审,回头小小声地跟宁秀咕哝:“其实我早就知道九哥不会同意,结果问出来他还真不出乎我意料。果然是一点惊喜也没有啊。”
宁秀哭笑不得地望她一眼,满脸无奈地伸出食指,戳了戳她的脑门嗔道:“你呀,究竟是从哪里生来的这么多古灵心思?”
这般顽劣混不吝,也不知道将来官家能不能收得住她。
舒窈伸出一根手指在宁秀眼前晃了晃,眸底晶莹眼波流转,似真似假为自己辩驳:“我只在你们跟前这般。旁人面前,便是想让我机灵活泼些,还得看我乐意不乐意呢。”
宁秀听罢弯起眼睛,绽出一个温柔和暖的笑容。
这句倒是真的。
从小到大,京中知道郭家二娘子聪慧讨巧的大有人在,知道她温柔端雅的亦不在少数。闺中贵女们有人嫉妒,传她淡漠清傲,目下无尘;后院夫人们有人羡慕,赞她娴淑德嘉,孝敬乖顺。不过,也唯有与她极其亲近的几个人才知道,她这丫头若论起识断人心,善解人意来确实天生明锐。然而论起狡黠精怪,调皮胡闹,她亦是不遑多让的一位主儿。
这次任庄用膳毕,舒窈便与宁秀分道,各自回来家中。
车子才近郭家府门,老管家就疾步赶迎了上来:“九公子,你们总算回来了。”
他一边搭手牵过郭审坐骑的缰绳,一边心头焦躁地汇报:“适才宫里来人传下口谕,说是后日一早,就着二娘子入宫见驾。二夫人遍寻不见娘子,正在府中着急呢。”
“这不是回来了吗?”郭审秀挺的眉梢满不在意地扬了扬,一手微抬,操着副吊儿郎当的轻慢口吻问管家,“来人回去了吗?”
管家错愕,愣了愣才回他:“吃过茶,已经送回了。”
郭审听罢扯了扯嘴角,用鼻音意味不明地冷哼了一声。
舒窈趁他还不曾说出什么,赶紧轻撩起一角纱帘,探身问管家:“适才宫中传谕,让我后日见驾?”
“是。”老管家回头倾身,毕恭毕敬。
舒窈咬了咬下唇,目光盯在管家的眼睛,声音低缓,一字一顿问:“可认得传旨的是哪宫内侍?”
老管家顷刻会意:“回二娘子的话,来人是崇政殿的灰衣内侍。”
舒窈秀眉蹙起,放开手中绣帘,缓缓坐回到车中。
车过朱红侧门,泉鸣的轴轮碾轧在鹅白的院道上,辚辚作响。
舒窈垂下眸,眼盯着掌中的八宝扇坠,翕唇沉思。
崇政殿是他听政的地方。在他亲政前,崇政殿的内侍极少有机会被打发差遣。此次传谕,来的竟是他的身边人,想想也真是奇怪至极。
且不说今日他才在蹴鞠场外见了她,有话自可与她当面分说清楚。便是今日不曾得见,以她与太后那层亲戚关系,过不了几日,太后也会宣她进宫叙话。
他何必要动用自己亲信?
除非,所谓宣召之事,为公不为私。而被宣召之人,除她之外,还另有旁人。
舒窈的揣测没多久就得到了证实。
夏氏在见到她回来以后,像个终于找到依靠的飘零老人,抓住她的手,将她带到一旁的花厅中。
“囡囡,后日见驾,到了太后娘娘面前,你可千万不要大意。”夏氏一脸正色,望着舒窈,忧心忡忡地交代,“为娘刚才向人打探过了,那日入宫见驾的不止你一个。太后娘娘她这几日频频传人入宫,所召所见之人具是出身尊贵,父兄恩封之人。阿瑶,太后娘娘的心思,娘是揣摩不透了。娘只怕她……”
夏氏接下去的话不曾出口,然而霎然变白的面色和她骤然握紧的手掌,却让她跟前的舒窈瞬间了悟了那言语中未尽的含义。
夏氏是在恐惧,恐惧曾经与她暗自盟约,如今却又手握大宋乾坤的寿安宫女主人。
刘家太后已非昨日娇娥。此时的她垂帘于玉座,掌国于社稷,周旋游走在一众须眉朝臣间仍旧能游刃有余,不落下风。
如今,她若想要背信弃义,尽负前盟。夏氏也只能束手以待,毫无办法。
时至今日,身为母亲的夏氏才意识到,不管是论谋略、论智慧、还是论目光,论见识,她都与她曾经盟友相去甚远。曾经试图要在太后身上讨要到便宜的她自己又是何等的愚蠢?
今番,夏氏只害怕自己当初的短视之举,会给她家囡囡带来无妄之灾。
“阿瑶。”夏氏伸出手,揽住女儿尚显稚嫩的肩头,低低说道,“见驾之时,你要仔细,要懂得察言观色。而今不同以往,跟你一道见驾的还有其他家的女儿,你可万万不要因细枝末节的事情惹了太后娘娘的嫌厌。”
是太后娘娘的嫌厌,而非官家的嫌厌。
这后宫大内谁人当家做主,连她母亲这样的后宅女子都心知肚明。
传谕她进宫的是官家,而她要面见的却是太后。惹了官家或许尚有原宥余地,惹了太后那才当真是退无可退。
舒窈微垂下头,眸色幽沉,眼波流动。
她的手中还握着赵祯送予的扇坠。八宝攒金丝的纹路印刻在掌心中,略一使力便会膈疼皮肉。舒窈攥了攥拳头,将扇坠悉数掩在其中。秀颀腕骨翻转,所有拳指都被她轻轻收拢回飞霞云袖间。
她到底也没有对夏氏讲出今日她见了赵祯的事——那只会让她母亲重新燃起不该有的希望,而这些希望恰恰会成为她的束缚。
赵祯送她的这样东西,她就当做贴己的玩物,永不拿至人前,只做个天知地知,他们二人自知的秘密。
“阿瑶,你听到娘亲的话了吗?”
夏氏握握女儿的手,满脸的心焦关切。
舒窈浅淡地笑了笑,微微颔首,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算作答应夏氏。
夏氏这才放心,松开她,举步迈向门外:“我还要与你父亲说说你九哥的事。大比将至,你九哥再这般胡闹,如何在明年春闱时及第?”
舒窈一愣,脱口阻拦道:“母亲且住。”
夏氏顺势回头,困惑地看着女儿,奇怪问道:“怎么了,阿瑶?”
“您知道九哥他不喜欢……”舒窈话出一半便戛然而止。她抬起头,看着夏氏依旧若无所觉的面色,不禁在心底怅然地叹了口气。
或许,在这个家里,最不被人理解,最不被人懂得的就是九哥了吧?即便是他们的母亲,也未必能清楚的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舒窈抿了抿唇,漆黑幽深的眸底在一瞬间闪过一丝黯淡。她在花厅中错步向前,拦在夏氏出门的档口,能最能让慎重思考的语气对她慢声劝说:“母亲,知子莫若母。您生了九哥,怎么会不明白九哥呢?以九哥的性情,他哪里适合在朝为官?母亲让他踏足仕途,只怕不能飞黄腾达,光宗耀祖。只会遭祸累殃,惹是生非。”
“阿瑶!”夏氏疾声厉色打断女儿的话,望着女儿一脸不敢置信。
“你这丫头,怎么说话呢?”
夏氏抬手拍下女儿后脑,瞪着她,胸中似有不平之气般为郭审辩驳:“你九哥什么性情为娘还能不知道吗?他只是玩性大,没收心而已。等到考中进士,进入庙堂做了官,他自然就知道收敛了。”
舒窈不以为然地笑了笑,望着依旧故我的夏氏,摇摇头,眼望向窗外,声音幽幽地说:“母亲,九哥十六岁便已中举,此后却十数年混迹太学,不曾参与任何一场会试。母亲,难道你就没问过九哥,这是为何?”
夏氏脸色惨然变白,十数年前往事历历浮上眼前。
对自家老九缘何不参与会试,她无需多问,心中也一清二楚。
在郭审中举的第二年,他们家的老封君便做主为他聘订了一门亲事。少年夫妻,她的审儿与那小蹄子倒是伉俪情深,甚至不惜为她消磨精力,荒废学业。
她那时心中恼只恼婆母偏心袒护,恨只恨九儿妇狐媚做派。她们中一个端着副慈祥脸色,骗取审儿一片孝心。一个又烟波媚行,引得审儿五迷三道。她们毁了她最有前程的儿子,让他完全没了上进心思。
她怎么可能不怨,怎么可能无为?
夏氏深吸口气,静静地合拢了眼睛——那年会试,幼子自考场奔回时的惶急和狼狈她还记忆犹深。推开血房时,他的无措和茫然,她也尽收眼底。
她从不觉得自己在这件事做错在了什么。她只是困惑,他为什么能猜到主使,又什么会对她一怨十余年。
她是他的母亲啊!生他养他,为他费心费力,为他拼死拼活。为他的似锦前程,她不惜手染鲜血,不惜永堕九幽!
她,有什么错?
“娘不想去问这些没用的东西。娘只要你们一个个都好好的就足够了。”
夏氏最终也没接下舒窈的问话。她确定小女儿是不知道这些往事的。十余年前,女儿尚未出生,家里人对九少夫人的死讳莫如深。而老九自己更不可能告诉她自己发妻是为自己生母所害之事。
这所看似繁华的府邸里潜藏着许多看不到的东西。她的阿瑶很聪明,也很干净。所以,她不需要她知道这么些乌七八糟的腌臜事。
夏氏丢下那句话后,便低头默然出了花厅门。她依旧是向自己夫君书房方向而行,她依旧固执地坚持着让儿子考取进士的念头。
舒窈没动步,也没有送她,只是透过窗纱静静地望着她带人远去。
身为銮仪使夫人,夏氏的出入自有佣人仆从跟随左右。前呼后拥中,舒窈一眼便能寻出她。
那道众人簇拥中,最显萧索背影的妇人便是她的母亲。
岁月渐长,她在老去,她在长大。
她与她不知何时已渐行渐远。
明明她们是血脉相连的至亲,是相依相偎的骨肉。可是此时此刻,舒窈却只觉得她与母亲间已悄无声息产开一条难以愈合的缝隙。这缝隙仍旧在不受二人控制的扩大着,最终它将沦为她们母女之间,再难跨越的鸿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