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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边厢赵祯在犹疑不决,那边厢,天字七号房里气氛却已如场中蹴鞠一样浓烈热闹。
“阿瑶阿瑶,快来看,快来看。圆社叁号劲装的那个人又要进球了。”宁秀纤细秀气的手指紧紧扒在护栏之上,半个身探出隔栅,对着身侧舒窈兴奋招手。
舒窈在她一旁屏气凝神地趴着,一双妙目睁得溜圆溜圆,眨也不眨。这会儿她正聚精会神,心无旁骛地盯着场中那枚小小的鞠球。鞠球往来,她视线也随之移动,素日里潋滟如水的眸子此刻像藏了两簇火焰,烈烈燃起,闪烁的净是激动之光。
“呀!球进了,球进了!看到没有,阿瑶?齐云的人赢了!”宁秀在看到蹴球穿过铁环后,一下转身,狠狠抱了舒窈一把,欣喜雀跃得语无伦次。
舒窈同样脸绽笑容,拍着宁秀的后背:“就说齐云的人肯定能赢,你还不信。看,这下眼见为实,你总该信了吧?”
宁秀冲她皱皱鼻子,颇不服气地为自己辩解:“我可不像你。我离开汴京一年多,不晓得错过多少场蹴鞠比赛。哪里还知道这些蹴鞠队伍里孰强孰弱?”
舒窈笑嗔她一眼,仰头望着顶棚,口气凉凉地揶揄:“是啊。张四娘子离开汴京一年多,回来以后头一件事不是忙着与故友叙旧,而是先跑来圆社看蹴鞠。真是其心可嘉,其情可悯啊。”
宁秀脸色微红,瞪着舒窈提醒:“若不是你在一旁鼓噪怂恿,我们这会儿会在此地?”
舒窈似刚刚回忆起这码事一般,恍然大悟地点点头,操着一副学究口吻,曼声吟哦:“然也,然也。张四娘子所言甚是,所言甚是啊。”
宁秀面显恼羞,举起手,轻锤舒窈一下,佯怒道:“再这般混样说话,我可就要不理你了。”
舒窈赶紧举手告饶,探身歪着脑袋笑眯眯说:“这不是许久不见,我心里高兴吗?”
“狡辩。”宁秀丝毫不为所动将她一把拨开,清亮眼底如秋水荡漾:“几年分别,你伶牙俐齿的本事倒越发见长呢。”
“见长不好吗?”对宁秀的亲昵挖苦舒窈丝毫不以为杵,她像得了新鲜葡萄粒的小狐狸,对着宁秀得逞地眨眨眼睛,得意宣布,“正是见长才好。这样与人争执不会落了下风。秀秀,若哪天有人敢欺负你,你告诉我,我一定……”
“你一定怎样?”
宁秀嗔瞪她一眼,转望着桌案上正不疾不徐品尝点心的郭审,无奈要求:“郭九哥,你怎也不管管阿瑶?你看阿瑶如今都学了些什么?”
郭审抬起眉,努努嘴朝往皇宫方向,一脸愤然地为自己申辩:“这可不怨我。人往哪里去的多了,自然就受哪里的影响多。有人处心积虑要带坏我家阿瑶,我能有什么办法?”
说话时,郭审桃花眼角挑起,一改素日进食的优雅,满脸委屈地低下头狠狠咬了口点心。好似那点心就像某个人,正与他深仇大恨。
宁秀小小打了个抖,望着郭审哑口无言。
大概在郭审的眼里,舒窈的可爱处都是天赋异禀,全然自带。她身上若是有不好的,也必是因为受了外人的影响。至于这外人是谁?除了被他所指向皇宫中那个时不时宣召阿瑶的坏小子,恐怕郭审根本不做他想。
而这坏小子地位身份里到底有无九五至尊,国之君父的尊荣,这些皆不在郭审的思虑之中。他只知道自家的幺妹是最讨喜最宝贝的人儿,旁人即便说了什么,那一定不是幺妹的问题,而是有人在胡乱非议。
郭九公子随心所欲,行检不治之评向来响噪汴京。他的好恶爱憎哪怕毫无道理也会被他端得理直气壮。宁秀听他说话,都不知自己是该相信他,还是该相信舒窈与她自己书信往来时的笔迹了。
“九哥,你说什么呢?”一听郭审回话,舒窈哭笑不得地瘪瘪嘴,几步上前走到郭审身边,摇着他手臂问,“我可是你的妹妹。就算没你厉害,也总该不差吧?九哥,你觉得何人能把我带坏?”
郭审满意地点点头,委屈表情瞬间消失:“这么讲还差不多。算你有良心。走,不看了,九哥带你们去任庄吃饭。”
“去……去吃饭?”宁秀听完目瞪口呆。看看天色,又望望郭审,一时摸不透他这话究竟是认真还是在说笑。
舒窈对这样的郭审已经习以为常。趁着旁人不备,舒窈对宁秀无奈地瘪瘪嘴,随即柔和甜软地唤了郭审一声。
郭审顺势低头,就见自己妹妹眼底含笑,眉目弯弯对他撒娇道:“九哥,我饿了。我想吃你上次带回的曹记酥饼了。”
郭审眉一扬,摆摆手说:“酥饼是点心,哪里能当饭吃?”
“可我就是想吃嘛。”
“这次都订好是任庄了,九哥带你尝尝任庄的橙瓮如何?曹记下次去,好不好?”
“九哥~”
“行行行,吃酥饼吃酥饼。我现在就着下人去买行了吗?”郭审被软语轻声的舒窈磨得没了脾气。见舒窈坚持,他立马放弃自己立场,拿宠溺目光刮了舒窈一眼,摇着头无奈地离席出门。
门内舒窈与宁秀只听到他边走路边絮叨的嘀咕声:“真是怕了你这个小没良心的丫头了。宁秀一回来,我这当亲哥的还没怎么样呢就得靠边站了。你说这叫什么事儿啊?”
抱怨是如此抱怨,但郭审出门后却并未立马折回。房中留下宁秀与舒窈两个小姑娘。
“你别看我九哥行事荒诞轻佻,他心里其实明白得很。”见宁秀还在一侧张望,舒窈走到桌案前,边斟茶水边给宁秀解惑,“知道我们俩许久未见,必有许多私房话要说。所以他一时半会儿不会进来的。来,坐下,喝口茶润润嗓子。”
宁秀接过茶盏,不无艳羡地感慨:“阿瑶,你能有一位这样疼你的兄长,实在是莫大的福分。”
郭审是风流纨绔如何?是不求上进又如何?他待阿瑶如珍似宝,当真是捧在手里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人言长兄如父,郭审不是阿瑶的长兄,却仍旧是把阿瑶当做女儿宠爱。寻常世族中淡薄的骨肉亲情在他们兄妹身上却格外浓厚。这般不畏流言,不惧谤语,世上有几人能如郭审之随心所欲,我行我素?也难怪后院的闺秀们聊天时,说到郭家兄妹,总要尽力掩饰自己。她们要在貌似不屑的口吻中藏下一份对阿瑶的淡淡嫉妒与浓浓羡慕也确实是一件为难之事。
“你知道从前有多少家娘子羡慕你吗?”
宁秀坐在舒窈对面,纤瘦玉指捧起白玉瓷盏,眉梢眼角俱是久别重逢的喜悦笑意。她说话的声音很轻缓,柔柔和和,弱柳扶风一般带着丝丝飘渺。
舒窈偏头听着,一手托腮笑道:“是羡慕我有个好哥哥吗?这倒是真。只不过我这哥哥谁都抢不走,羡慕也没用。”
“瞧把你给得意的。”宁秀斜睨她一眼,半真半假地泼冷水玩笑,“你就不想你之后的事了?依我看,你九哥可不是省油的灯。将来若是你要出嫁,夫家前来迎亲,他这当舅兄的还不知会怎么刁难你的夫婿呢。”
舒窈修眉一挑,轻扬下颌:“那就不是我的事了。若是将来我夫婿连九哥这关都过不去,他又如何配得上娶我?”
“哟哟,你羞也不羞。才多大就想夫婿的事了?”宁秀探身对舒窈皱皱鼻子,一脸揶揄。
舒窈倒是混不吝,借势刮了一下宁秀鼻梁:“明明是你先提起的,这会儿怎倒打一耙?再者说,我又没说错什么。谁不希望将来夫婿是个卓然优秀之人?我只盼自己的夫婿能是睿智聪慧,温润谦和的男子。最好他大度能容,可以宽宥下我的任性;醇厚可信,能与我解忧解难,如果……”
话到一半,舒窈忽然住口,垂下眸,浅涩自嘲笑了笑:“算了,不说了。这些还且都是没影的事儿呢,想它干嘛?”以郭家跟太后娘娘曾经盟约论,她的夫君左右也逃不开那个人。可惜的是,她现在连他心里是怎么想的都探听不出。
她确定他信任她,可是她不确定这份信任是存在于君王与臣卿之间的,还是存在于自幼相识的小友之间。若是前者,恐怕注定她奉旨入宫之日,就是他们君臣相对陌然之时。若是后者?后者更棘手。
青梅竹马的深情厚谊,朝夕相对的故旧之交,往往看似美好,实则却福祸未明。他们太熟稔,熟稔到彼此间都会容易忽略彼此心底变化,熟稔到认为一切情谊皆理所当然。
谁也不敢保证她与他的这交情中会不会产生懵懂倾慕。也没人会清楚当青涩倾慕萌芽时,他们能不能第一时间意识到何为心仪;意识到此情非彼情;意识到所谓知交之谊,终究有别男女之情。
未知变数太多,舒窈的路,看似一派坦途,实则坎坷暗藏。
宁秀敏锐善感,瞬间就捕获住舒窈面上一闪即逝的黯淡。她担忧地伏低身,小声问道:“阿瑶,你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舒窈摇摇头:“没什么心事。只是瞎想而已。不说我了,说说你。你怎么现在从南边回来了?”
宁秀默然了片刻,垂下眸轻叹一声,转身向外语气幽幽说道:“我是被家里人召回来的。你也知道像我们这样的家族这几年在朝廷里日子越来越不好过。今上登基以后,太后掌国。为了稳定朝局,上头一时半刻还不会对我们有大动作。可这样毕竟不是长久之计。所以,父亲想趁明年大比,为家里寻一些新的助力。”
“大比之年,寻一新的助力?”舒窈眉头蹙起,脑中飞速思虑,“你家中召你回来难道是……”
宁秀回过身,望着舒窈眼波泛泛,苦涩点头:“没错,阿瑶,正是你想的那样,我父亲他……打算榜下捉婿。”
“什么?”舒窈悚然坐直,眼睛圆睁,直直望着宁秀,“怎么会?张大人他……”张家到底到了何等田地,怎么会生出将手伸向新科进士的念头?
“很不可思议是不是?”宁秀抿着唇,嘴角弯出弧度让人看了尤为不忍,“还有更不可思议的。”
“是什么?”
“为了尽早从江南迁调回汴京,我叔父同意了与丁家的结亲。再过不了多久,我家二姐可能就会给嫁给丁谓的堂侄做继室了。”
舒窈手中的茶盖“铛”得一声落回茶盏上,杯中琥珀汤色荡漾,清脆回响久久嗡鸣在狭窄的隔厢。
舒窈暗暗地握了握拳头,深吸两口气后,一把抓住宁秀的手,正色嘱咐:“秀秀,你听我说,榜下捉婿这事尚可一为。与丁府结亲之事,万万不可。”
宁秀拍拍她的手,语带涩然:“家里人又何尝不知继室难为?可是他们仍旧做了如此决定。二姐她……算了,不说也罢。”
舒窈狠狠摇了摇头:“此事与继室与否无关。”
“与此无关?”宁秀怔了怔,“阿瑶,你的意思是……”
舒窈左右环顾一下,凑近宁秀,盯着她的眼睛压低声音,一字一顿道:“丁家,结不得亲。”
“却是为何?”宁秀紧接发问。
舒窈立声回答:“天欲其亡,必令其狂。纵观近来丁谓所作所为,绝非一届臣子应有之举。以太后之为人、之手段,丁谓他决计长远不了。”
宁秀若有所悟,点点头附和道:“阿瑶是说……高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敌国破,谋臣亡?”
舒窈摆摆手:“我是想说因利而盟,利尽则盟散。寇相公倒了,太后与丁相共同的敌人便消失了。如今是太后摄政掌国,你觉得她会容忍丁谓一家独大,与她同分一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