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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里回到庄园的时候,时近日正当空。
灿烂阳光肆无忌惮地洒下来,照亮光明美好的一切景物。
男人站在庄园大门前,一时间竟然不敢走进去。
就像他少年时,头一回跟着母亲来到这里时的心情一样。
不,并不相同。
那时候,庄园在他眼里看来是如此高大巍峨,淡米色巴洛克风格建筑,冷漠地拒绝旁人随意靠近这里。
“费里?”
含笑的声线自院子里飘来,费里浑身一僵,他抬起头,对上一对清澈漂亮的黑色眼睛。
由于婚礼即将举行的缘故,庄园已经被妆点得焕然一新。
前院,工人们正在往墙上挂起一面木牌,那上面,白色玫瑰将他们两个人的名字圈在一起,左边一道弧,右边弯起另一道,拼在一起,正是一个心形。
乔珊荃站在院子中央,抬手遮住阳光,仰望那个木牌。
当她回首看向费里时,男人足尖不安地动了动,再度与若干年前的少年重叠在一起,想转身离开这儿。
“费里。”乔珊荃站在原地,语气非常自然,她朝他招了招手,很有耐心地等到他挪动脚步,走到自己身旁,她立即挽住他胳膊,似乎没有觉察到他不自然的僵硬。
“你觉得怎么样?我瞧着挺醒目的,明天客人们一来就能看到。我很喜欢,你呢?”
听着她不见半分异样的声音,感觉到挽住自己的柔软双手,费里更加忐忑不安,他用力咽了下口水,试图缓解嗓子里的干涩:“唔,我……觉得还可以。你喜欢就好。”
“那就这样定了,明天就是婚礼,现在已经来不及了,不能再改来改去的。”乔珊荃轻轻拍抚他胸前,顺手帮他理了理衬衫领子,说话的语气,垂下眼帘的表情,无比正常自然,仿佛他并没有一夜未归,只是如往常般去了一趟马厩,或者去巡视牧场回来。
婚礼……是啊,费里出神地想,思绪随着飘飞在日光下的点点浮尘变得恍惚起来。
明天是周六,是他们约好举行婚礼的日子。
婚礼打算在附近的教堂进行,眼下庄园后院宽大的草坪上已经搭起一个又一个棚子,用淡雅的薄纱和洁白的玫瑰相互点缀,温柔的风信子散发出清香,风吹动层层白纱翻飞飘舞。
婚礼策划公司的员工正和庄园的牛仔们一起,按照名单排列座椅。到时候,客人们将围坐在一张张圆桌旁,享受美食美酒,聆听美妙的音乐,为他们的婚礼而庆贺。
“你……没有其他话要对我说的吗?”费里鼓起勇气,望进她眼中,轻轻拉住她胳膊。
乔珊荃歪着头,盯着他看。
她的视线非常平静,如同波光粼粼的湖面,倒映出金色的阳光。
费里在那里看到了自己,一个眼睛浮肿,脸色很不好的男人,更重要的是,浑身上下还弥漫着难闻的酒味。
他指尖如同被烫到,跳动几下,悻悻然放开她。
“好了,别这幅样子,我知道的。在婚礼前,不是都有这样的习俗吗?新郎会和自己的朋友或男性亲人出去聚一聚,庆祝最后的单身夜晚什么的。”乔珊荃微笑着,侧头看着他,“阿曼多都告诉我了。”
费里警觉起来,沉声追问:“阿曼多?你跟他谈过了?他是怎么说的?”
沿着石头小径往回走,乔珊荃摸了摸鬓角,将发丝挽到耳后,红唇扬起一个不易觉察的弧度:“……不知道什么时候,我趴在餐桌上睡着了。听到脚步靠近,我还以为是你呢,睁开眼发现是阿曼多,太阳刚刚升起,他手里提着外套,无措地看着我。”她轻笑了一声,“大概是被我吓到了?他应该没想到自己偷偷溜回来,会撞见别人。”
“他对你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他说他饿了,把我面前盘子里的东西都给吃光了。”乔珊荃吁了口气,“接着他告诉我,让我别担心你,说你们一起去了镇上的酒吧,度过了一个告别单身的夜晚。后来你们都喝醉了,他无法开车,又扛不动你,只好找了间旅馆把你扔进去,他睡了一觉酒醒了,迷迷糊糊一个人开车回庄园。”
停住脚步,乔珊荃旋身,懒洋洋地拖长了声音:“可怜的大胡子,你是怎么一个人从镇上回来的呢?我差点儿就要派人开车去找你了。瞧你现在这幅样子,身体难受吗?”
费里心狠狠一跳,他心虚地错开视线,下意识绷紧身体,站得更加笔直。
“噢,我刚好……找人搭了一段顺风车。”他悬着的心微微放了下来,上前胡乱摸摸她头顶,“我没事,只是头有些难受,胃也不太舒服,我进去喝点热茶,上楼再躺一会。有事记得叫我,婚礼这些事让他们去忙就行了,你不用太操心。”
看着男人走远,乔珊荃脸上的笑容隐入阴影,渐渐消失不见。
从她的角度望过去,男人行走的步伐非常稳健,节奏隐含着某种神秘的韵律,阳光为他勾勒出一道线条,是那样浓烈而明亮,让人产生错觉,就像他会随时消失在那道光里。
垂下头,乔珊荃按着自己胸口,一点点用力,像是要借由那个动作,将快要跑出来的痛楚重新压下去。
“……我没事,我很好。明天就要结婚了,我一定要高高兴兴的……对,现在我不能难过,不能多问。那会把事情都搞砸。”乔珊荃喃喃低语。
是的,什么都不能问。她只能选择相信。
因为,她没有大声质问的权利,她没有引以为傲的过去可以拿来挥霍,她不敢用最尖锐的言语去刺探那个习惯了沉默的男人。
她很害怕。
害怕失去,害怕亲手毁掉一切。
这场婚姻是她先开了头,然后一切都按照她预期的方式在前行,不是吗?这就是她想要的,而那个男人给了她。
事实就是如此。
反复告诉自己镇定下来,不知过了多久,乔珊荃总算克制住了颤抖的肩,她重新抬起头,脸上又恢复了淡淡的,满不在乎又慵懒自信的笑容。
重新走回那条林荫道的时候,风迎面吹来,乔珊荃用手臂环抱住自己,她感到了一丝凉意,透过簇簇作响的树梢,她看到了正不断干枯、发黄的叶片。
就快要变天了。
“真冷啊。”她低声叹息。
※※※
“你在这儿做什么?”
走进厨房,费里拉开冰箱给自己倒了一杯榨好的果汁,回身看见阿曼多不知什么时候靠着餐桌,意味深长地盯着自己。他警惕地看向阿曼多,语气隐含不善。
阿曼多摸摸下巴上青色的胡茬:“别这样,表哥,我可是什么都没说。放心,我们都是男人,有些事我会替你隐瞒的。”
费里脸色阴沉下来:“你在胡说什么,我没有什么需要隐瞒的!”
“那么……我未来的表嫂,她已经知道你昨晚跟谁在一起,做了什么?”阿曼多轻笑,垂下眼帘摇头,慢慢踱出去,经过费里身旁时,他拍拍男人僵硬如石的胳膊。
凑到费里耳畔,阿曼多的声音很轻,如同一条灵活阴冷的蛇,钻进男人耳膜。
“不知道极其宠爱女儿的罗萨斯夫妇,他们如果知道曾经发生了什么,会做出什么事情来?表哥,你应该好好想想对策。很遗憾,我想明天即将举行的那场婚礼,我恐怕是无法参加了,餐厅那边有事,我马上就得走。在我走之前,送上对你们的祝福……祝福你,我亲爱的表哥,跟乔琪永结同心,白头偕老。”
祝福的话语就如淬毒的沉重枷锁,费里只觉心一沉,肩膀无力地耷拉下来。
随即,他用力挺直了脊背,不希望露出半分怯意。费里生硬地挤出声音:“哼……那我只好谢谢你的祝福。”
阿曼多无声地笑,笑容说不尽的嘲讽与冰冷。
听着身后脚步声远去,费里紧紧攥着拳头,在嘴里尝到了淡淡的铁锈味。
对方每一句话听上去都是那样刺耳,男人整个人如同被放在烈火上灼烧,宿醉的生理性痛楚,与灵魂所受到的煎熬折磨加在一起,快要让他撑不下去。
他望向窗外,后院湖畔,工人们忙碌而充满喜悦的期待神情,瞬间刺痛了他双眼。
眼前浮现出另一张面孔,猫一般的眼睛眯着,噙着一抹让人看不透的笑,她那副什么都不在意的表情,过去在他看来,充满了挑逗,让人想要征服……
而如今,他却恨透了她的不在乎。
“为什么你什么都不问?为什么要用那双清澈的眼睛,毫不避讳地直视我?不,不,你不该问……什么都别问,什么都别说。这样最好。”
费里承认自己在乔琪面前,正悄然变成一个怯懦的男人,他不敢多问乔琪关于她自己的事,因为他知道她来自一个离自己无比遥远的世界。
就像一场彼此沉沦不愿醒来的美梦,费里生怕询问太多,会惊醒这场美好得不可思议的梦。他的生活曾经是那样沉寂而苍白,直到遇上了鲜活的她,他的世界才重新有了颜色。就在他愿意用一生一世的婚姻作为承诺,守护她,给她自己的所有,试图挽留她留在自己身旁的这当口,却发生了这样的事。
此刻,费里后悔极了,他恨自己没有提防身边的人,他希望可以尽量修补与亲人关系的裂痕,希望可以重新让庄园焕发生机。结果他的宽容与大意给敌人留下可趁之机。
就差一点,他期待的幸福就会彻底破灭。
费里神色阴翳地望着窗外,久久沉默。
就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让脱轨的一切重新回到它们的轨道上。
继续奔向他们期待的明天。
平静的时光总是很短暂。
到了吃午饭的时间,马克西姆夫人张罗大家围坐在餐桌旁享用烤肉和土豆。
工人、牛仔们在他们的厨房那边用餐,大家喜气洋洋,你一言我一语,讨论明天的婚礼。
“我很久没看到老板那么高兴的样子了。以前如果工作上出了差错,虽然不会被他打骂,但是一定会被他用目光狠狠钉在原地,喘不上气来。前两天我不小心算错了喂马需要的草料,老板居然什么都没说,简直就是奇迹!”
“当然了,我看得出来,费里先生非常期待自己的婚礼。我跟乔琪小姐说过几句话,她是个非常棒的女人,跟我们费里先生十分相配,他们会是美好的一对儿。”
正说着话,庄园门口的道路上,开来了三、四辆车,前后停在门口,车上跳下十几个人,他们有男有女,有年轻的壮小伙子,也有垂垂老矣的妇人。
他们气势汹汹地直冲向正屋大门,牛仔、工人和几名佣人,连忙丢下饭碗,围上前去,企图拦住他们。
来人叫嚣起来。
“别碰我们,你们这些脏兮兮的家伙,把你们的手给我拿开!快去把这座庄园的主人给我叫出来,他是叫费里·蒙特罗没错吧?该死的家伙,让他滚出来,立刻!否则就别怪我们不客气了!”
跟在男人身后,乔珊荃走到门外,胡安小小的身子依偎着她,表情十分不安。
低头摸摸他棕色卷发,乔珊荃对他露出安抚的笑容。
那抹笑容里藏有一丝无奈,又像是解脱。
果然来了。
一只鞋子已经落地,等了这么久,另一只鞋终于也跟着落了下来。
抬起头,乔珊荃在人群里看到了塞西莉亚的脸。
两人目光迎上对方,各自摆出了战斗的姿态。
乔珊荃笑得愈发漫不经心,高傲地打量眼前一行人。她倒是要看看,这位难缠的小姐打算玩什么新花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