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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花纷纷聚到伏音的头顶上,像是一朵彩色的祥云,藏着万丈霞光,一点一点往下散落至伏音的身上。归邪的手终于放开,伏音如冰如雪的身躯一点一点有了颜色,风起,荡亘出她素蓝色的衣衫,黑色的发隐约斑驳着幽蓝的光影,黑眸恢复一贯的清冷,染上了如霞的光彩。
我收了势,软软地倚在舜苍的怀中。年纪大了,这点法力都消耗不起了。
伏音和归邪两人对视良久,却始终没有说上一句话。虽然仅有半炷香的时间,见两人缄默不语,我竟一点都不着急。若是这两人一直情缠话别到最后一刻,我才真觉得奇怪。
终于,还是归邪先开了口,“不后悔?”
伏音摇了摇头,说:“不后悔。”
“害怕吗?”
“不害怕。”她再次摇了摇头。
归邪道:“恩。”
之后,两人再次陷入了沉默。半炷香的时间太短了,若两人就说了这么几句话实在可惜,我在一旁问:“伏音,你想知道赫连成他怎么样了吗?”
伏音清淡的面容终于有了一丝变化,但她的神情实在太复杂,我看不出什么,不悲不喜不怒不哀,但似乎又全都有。片刻后的片刻,伏音说:“他好吗?”
好不好,又怎能说得清楚呢?他将皇位坐得稳固,拥有大好的河山,膝下一对儿女,皇子聪颖过人,公主娇俏可爱。可那一直空悬的后位,昭示着他所有的一切都是不完整的。
这究竟是好还是不好?
我只能模糊不清地答:“他还念着你。”
“是吗?”伏音有些出神,容色又恢复了如水一样的平静,语气仿若在叹息,道:“他对我真好。”
闻言,归邪的身形微微震了一下,却没有再说什么。
“你的时间不多,”我低声提醒伏音,“你可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我可以帮你完成。”
我话刚说完,她的脚下又开始凝结霜雪。伏音似乎感觉到凉意,低头看了看,抬眸凝在了归邪的身上,踌躇许久,她道了句:“以前的事,是我的不对,在没有确定自己心意之前就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
归邪妖美的容颜终破了冰雪,融成了柔水:“阿音,孤从来都没有怪过你。”
伏音跪在了归邪的面前,抓住了他欲拦她起身的手,怀着对一个鲛王的敬意吻了吻他的手背。听闻,这是鲛族中最大的敬意。
霜雪漫过了伏音的脚踝。她虔诚得像个信女,说:“不要再为我做一些傻事了。鲛族里没有好斗的子民,吾王当以子民为重。”
我知道伏音为何会这样说。
鲛人一族被仙族纳入统治后,一直安分守己,将妙香海治理得风调雨顺。直到新的鲛王归邪继位后,他曾多次暗结魔族中人,意欲联合魔界的力量攻打天界,后来此事被魔尊压了下来,归邪意欲攻打天界一事终不了了之。
可归邪不曾放弃,一方面聚集南海各方势力,一方面又在妙香海上作恶多端,又在人界挑起了不少战火。
他是在怨恨天界。
鲛族在未纳入仙族之前,亲系通婚实属平常,等鲛族臣服天帝统治之后,他们就被告知这样做是不对的,亲系通婚容易影响后代智力,不利于整个鲛族的繁衍,所以你们以后都不能这样了。
可明明在这之前,他们也繁衍得好好的。
归邪缓缓地跪在冰霜上,摸了摸伏音的脸颊,轻声道:“你不必担忧,孤知道你心中一直装着鲛族的子民,孤不会拿他们的性命当儿戏。”
他轻轻笑了一声,“你回妙香海的那段时间里,孤是故意让你看到那些叛乱的奏书,那些都是假的,孤只是想同你说说话。阿音,我们已经好几千年没有好好说过话了。孤一直记得,那时你瞒着所有人跑去蛟恶海里偷王权海珠,孤将你从那里救出来,你伏在孤的背上哭得厉害,承诺说什么事情都会告诉孤,绝对不再欺瞒。可是,你怎么说话不算话了呢?”
从他阴美至极的眼眸里滑出的泪水瞬时凝成了圆润光华的珍珠,哗啦啦地掉落在地上。唯有鲛族的王,才会泪落成珠。
归邪颤着唇亲了亲伏音的额头,渡川上系在亭榭旁的小舟荡漾出*涟漪,有叮咚的水声,听着像是觉岸道长系在房檐上的招魂铃。
冰凝结的声音咯吱咯吱越来越大,冰霜已经凝到了伏音的腰际,她已经起不来身了,兴许连动一动手指都是难事。可我看见她接住了归邪的泪珠,缓缓地握在了手心当中,清眸迷蒙了雾气。
她说:“我担忧的不是鲛族的子民,而是王兄。”
所有凝聚的神识开始从她体内流散,兴许跟我方才的清形一样,想乍然而放的烟花,散入曼珠沙华中,像风定落下的尘埃。
归邪愣了很久,他看见伏音的身体一点点冻结,开始慌乱无措地喊着伏音的名字。终于,我看着伏音微微含笑的面容被寒冰冻住,然后在归邪的怀里碎成万千光片,如琉璃碎了满空,流溢着七彩的光芒。
归邪抱着她的手一空,整个人差点扑在地上,仿佛连着他的灵魂都一起抽走了。万千光片又渐渐凝聚,缓缓拢成一个人形,我被那光芒刺得睁不眼,待定睛看过去的时候,伏音已经再是寂魂的模样。
从伏音寂魂体内窜出来一个蓝幽幽的火团子,绕着我转了又转,我立刻意会到这便是伏音的心火,连忙拿出柳赤银烛,让它稳定了下来。火团子在烛心上有规律地跳动着,烛心中央隐隐约约浮现了一个字,细细看去,竟是一个“喜”字。
我看已经失去意识成为寂魂的伏音,又看跪倒在地上,泪珠洒了满川的归邪,再想想长音殿内憔悴不堪的赫连成。
我竟也没有机会再问伏音,她这一生,究竟有什么是可欢喜的呢?
蒙蒙中,我似乎又记起望月河画舫上吹笛的伏音,那时好像有嗓音婉转如莺的歌女和了一首小曲儿。软侬的小调比不上伏音笛声的圣净,但是词却唱得极好:
“满堂萧叶秋,三千酒客休更休,一溪云,半生无愁。杜康陈酿旧,川波烟雨楼上楼,一壶酒,半生无忧。”
无忧无憾,伏音这一生过得真好。
风轻轻将她的寂魂吹走,归邪伸手想去抓,却没能抓住。可他也没再去追。
归邪在亭榭中跪了很久很久,半晌起身,膝盖似乎都麻痛了,若不是他及时扶住漆木柱子,恐怕又会跪下去。他不是多言的人,我也说不出什么宽慰的话,他道了声别,便回妙香海去了。
了结这桩事之前,我又去了一趟殊月皇宫。我主要是记起他许诺给我的一万两银子我还没有拿到手,故专门去讨债。此事略显小气,我便只身前往,未曾带着舜苍。
我化成清袍子小道来到殊月皇城。这次进宫简单许多,守宫门的御林军居然认出了我,这记人的功夫真是不赖。
我由宫人领着,直接入了后宫。赫连成的后宫没有血雨腥风,他有两个孩子,也会只有这两个孩子,绾姬走后,后宫的四位娘娘都相处得极为融洽。
长音殿外,妃嫔都在宫门外守着,看来赫连成的时日无多。几位娘娘与我多番纠缠,求我施救于赫连成,但我实在没有权力去延长他的寿命。
进了殿,伺候在床榻边的是淑妃以及与我素未谋面的容容公主。
见我来,赫连成没有感到惊讶,只是挥手让淑妃和容容退下。容容公主临走前好奇地打量着我,娇俏的眼睛十分明亮,长得和淑妃很像,的确是个美人胚子。
我听见她偷偷给淑妃说:“母妃,民间的道士都长这个样子吗?像个女孩子。”
我掩了掩面,心觉下次绝不能再败坏道家的名声了,迟早会有报应的。
赫连成双眼无神地望着床顶,轻声说:“道长,这世上真的有地府吗?”
我没想着欺瞒他:“有。你是天定的人君,今世历劫修为,待你死后便会位列仙班,所以你不必害怕。你只需好好安排后事,等到了地府办一些必要的手续,便可到天界接受册封。”
“阿音也在天上吗?”赫连成说到这里,似乎笑了笑,好像是想到了伏音仙人的模样。
我迟疑地摇了摇头说:“伏音没有了仙骨,已经不是仙人了。”我不知道这样告诉他好不好,可我没有来得及考虑这些,就已经将话说了出来。
赫连成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喃喃问道:“二十多年前,她便已经死了,是吗?”
“是。”我回答得极其利落。
赫连成缓缓睁开了眼,继续问:“那她去了哪里?”
“地府。”
“那朕能在地府看见她吗?”
“能。”
赫连成忽然松了一口气,目光散了又凝,半晌,他淡淡叹了一声:“真好。”
他不再说话,闭上了眼睛,好像是在等待着死亡的到来。我知赫连成已经没有话要说,便动身离开了长音殿。
圃子里的金花开得繁盛,一盏一盏得像金灿灿的小灯笼。
容容公主走过来,黑亮的眸子还盯着我,她向来捺不住性子,心中好奇,便上前问我:“您就是父皇口中的上虚道长?您真得会法术吗?您能救父皇吗?”
我轻轻摇头,道:“贫道救不了他。”
容容更好奇了,问:“那您来宫中做什么呢?”
我回身瞧了瞧长音殿的金字牌匾,听见我的声音响在这庄严而肃穆的宫中:“谁知道呢?”
谁知道我要来做什么,兴许是为了讨债罢。
毕竟一万两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