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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凌意是在厉醒川怀里醒过来的。时间应该不早了,外面阳光格外慷慨,照得他整个背都发烫。
厉醒川还没醒。
其实他一直就这样,睡眠质量比较好,以前同居的时候就很少被楼下的晨练声吵醒。
凌意没出声,微微扭过身,凭借窗帘筛过的光线看醒川。就是这个人,这个不爱说话的人,昨晚说了两次爱他。
褪去当时的震撼与激动,此刻的凌意只感觉到踏实。他像在海上漂了五年的一根浮木,在肌理完全溃烂之前,在坚韧彻底瓦解之前,找到了救他上岸的人。
他凝视眼前这个人。
从他这个视角,醒川的五官依然很端正,下颌线条也很明晰。因为空间窄,被子就一床,所以两人的腿缠在一起,脚背挨着脚心。
醒川的脚背上有两条筋络,比寻常人的都要明显些。凌意不动声色地靠得更近,腿缠紧,脚放上去搓了搓。
厉醒川就这么被他弄醒了。
两人四目相对,凌意有点不好意思,但都快三十的人了,又不想表现得太忸怩,就说:“早。”
“早。”
厉醒川声音很黯哑。他做了个深呼吸,类似于伸懒觉的那种感觉,然后把凌意关在了被子里。
狭小的空间里空气稀薄。
两个人侧着身接吻,不徐不疾,慢慢感受嘴唇的柔软。
比起昨晚的激烈,这个吻温情的成份更多。凌意觉得自己的骨头像是被一把小锤子慢慢在敲,很眷恋又很酥麻的感觉。吻累了,他又被厉醒川放倒,压在身下继续吻。黑暗里喘息被放大无数倍,凌意心如擂鼓,几分钟后主动掀开被子平复呼吸。
这时已经正午。
厉醒川起身穿上衣服走到阳台。咸涩的海风把昨晚卧室里那种复杂的气味吹淡了,凌意也揉揉脸走过去,顺着他的视线往楼下看。
花园里有侍应生在喂猫,背影看着很闲适,棕榈树在海风里沙沙作响。
看了一会儿,凌意抬起头,抬眼看厉醒川。
厉醒川转过来,发现他目光很平静,里面没有一丝一毫的忸怩作态,只有许多没说出口的话。
厉醒川看得入了神。
凌意就笑起来,轻声问:“怎么了?”
其实以前凌意也不是时常笑,他的生活总是烦恼多、快乐少。但不知道为什么,分开的五年里厉醒川只要想起他,想到的都是他笑起来的样子,那种温顺又柔和的笑容。特别是他们俩在一起的那些点滴时光,即便是闹别扭的时候,厉醒川每每回想,也觉得凌意是笑着的。
凌意抿着嘴:“嗯?”
厉醒川的目光下移,看着他的上半身:“你穿的是我的衣服。”
凌意微赧,嗯了一声,“我衣服湿了。”又不想回自己房间去拿。
他穿了件宽大的白色t恤,领口露出锁骨,侧着的脸干干净净。厉醒川伸出手,用大拇指和虎口缓缓摩挲他的下颌,“分开这几年,你找过我没有。”
手掌干燥温暖,有让人浑身松弛下来的东西。凌意侧过脸,垫着这只手枕在他的肩上,轻轻点了点头。
“找过。出狱以后我才知道你走了,你走之前……”他停顿了一下,“你走之前没有告诉我。”
就这么简短的一句,厉醒川已经听见他轻微的鼻息。
“你寝室的三个人我都找过,一个也没联系上。后来我去找了你以前的班主任,他让我到云南碰碰运气,我去了,但是没有见到你。”
轻描淡写的语气,厉醒川肩头的皮肤却感觉到一点隐约的湿意。
“我在云南住了三个月,叫得出名字的部队驻地都跑遍了,没有人见过你。”凌意声音哽咽,“醒川,你去哪儿了?”
明明人就在眼前,但凌意的这句话,真实得就像在问两年前的厉醒川。
“你去哪儿了,为什么不见我?”
边境巡防工作涉毒涉黑,原则上需要保密,除非直系亲属打报告申请探视,否则不会随便泄露在编人员信息。
从发了疯地找,到慢慢失去希望,再到完全放弃,凌意经历了一整年的时间。在那之后他回到临江,找工作处处碰壁,还要给没有自理能力的母亲看病、照顾起居,生活上自顾不暇,经济上更是拮据。醒川留给他的那些钱,起初他万万不肯动,后来却一再破例,直到将它花得一干二净。
不想在醒川面前再因为过去那些事流眼泪,凌意就低着头,低声说:“我回房间换件自己的衣服。”
刚转身,就被人从后面抱住。
“我也找过你。”厉醒川声音沉得发闷,“我也找过你,凌意。”
他不止一次去过美国,也不是没在临江找过,但怎么想也想不到凌意会在监狱。但话说到这里就够了,很多回忆是经不起仔细翻看的,因为痛苦永远鲜血淋漓。
站了一会儿,厉醒川说:“去换身衣服,我在楼下等你。”
凌意极力平静地点点头:“知道了。”
回到自己的房间,双手用力揉了揉脸,才把心里那点酸涩完全压下去。
二十分钟后,他换好衣服急匆匆下楼。本来以为自己算快的,起码还能去后厨问问有没有什么能填饱肚子的,没想到下去才发现厉醒川已经在门口等着了。
那辆杜卡迪还在,就停在酒店门外。厉醒川背微弓,很放松地靠在车上,正在低头抽烟。
对于抽烟这种事,凌意心里谈不上反感,但也不是很喜欢。不过醒川永远是例外,在他这里拥有特权。
看见他走过来,厉醒川把夹烟的手垂向机车另一侧:“我以为你还有一会儿。”
凌意笑了笑:“你抽吧,没事。”
厉醒川干脆将烟摁灭。
头盔只有一个,像从前一样,还是凌意戴。两人出发去到海边的一个集市,游客不算少,两边的小摊车摆出一百来米,当地美食应有尽有,吆喝声从头响到尾。
厉醒川问他:“想吃什么?”
来之前凌意查过攻略,知道这里有一家卖青木瓜沙拉的很有名,就把厉醒川带到那儿,排了十多分钟才等到一个现场吃的位置。
这里的吃的都偏酸偏辣,卫生条件也一般。沙拉送上来的时候就用一个一次性的袋子装着,要自己套到桌上一个重复使用的碗里,筷子也是很廉价的那种一次性的,上面还有木屑。
厉醒川微微皱了皱眉,站起来,“我打个电话。”
随即走到一旁。
凌意本来已经把筷子掰开要递给他,此刻又慢慢收回自己面前。
周围有一条长长的队伍,每个人都在跟前后左右的人聊天,他们这桌就他一个人,安静得格格不入。
两分钟后厉醒川回来坐下,没有说话,低头看着面前这盆吃的。
凌意轻声问:“醒川,你能吃这个吗?”
抬头,厉醒川的目光移到他的脸,眉心蹙着一个很浅的川字。
“你要是不想吃这个,咱们可以换一个地方。反正今天也没什么事,来这里逛一逛不一定非要——”
剩余的话被咔的一声清响打断。
厉醒川掰开一次性筷子递给他:“我刚才问了程开霁,他说你可以吃。”
原来刚才那通电话是打给程医生的。
凌意的心跟着猛烈跳动了一下,马下又强行按捺住,“那你呢?”
“我什么。”
“你想吃这个吗?”
厉醒川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拿起筷子直接开始吃。他吃东西的样子不仅不斯文,反而还让人很有食欲。吃了几口后他才抬起头看凌意:“比我想象得要容易接受。”
看着他这种郑重其事的表情,凌意没忍住笑出来。
厉醒川问:“你笑什么。”
凌意盯着他,笑盈盈地凑过去亲了他一下,嘴唇也跟着酸酸辣辣的:“你慢点吃,给我留点儿。”
周围有人发现了他们的举动,很惊奇地扯朋友的袖子,几个人的目光都聚焦过来。凌意顿时有点不自然,身体离得远了一点,但厉醒川却表现得一切如常。
风卷残云般收拾掉一份沙拉,两人又去别的摊位买了新鲜出炉的蛋卷跟水果捞,迎着烈日边走边吃。离停车的地方还有不到一百米的时候,有人从他们身边经过,极小声地交头接耳,说的还是中文。
凌意脚步慢慢放缓。
厉醒川走到前面,发现他没有跟上来,就回过头,很自然地朝他伸出手,“走不动了?”
凌意的脸在阳光里怔了一瞬,心里那点不舒服顿时消失。他快步走上前牵住厉醒川的手,之后再有多少人侧目,也一秒都没有放开过。
这个中午像是专为弥补那段戛然而止的时光而存在的。他们像大学情侣一样牵手、接吻、喝同一杯饮料,厉醒川还骑摩托载他。做这些事已经不符合他们的年纪,但他们失去的东西太多,能补偿分毫都求之不得。
“接下来我们去哪儿?”凌意坐在后座抱着他的腰。厉醒川帮他盖上挡风板:“一个地方。”
说了等于没说。
开到一座靠近海边的建筑,从外面看只有一层楼高,占地面积却不小。车停在门口,刚要进去凌意就拉住他,“别进去了吧,这里好像是私人的地方。”
门口没有任何标识。
目前,也算是吧。
厉醒川淡淡嗯了一声。
他的表情让凌意觉得,他根本没明白自己的意思。凌意就说:“私闯民宅是犯法的。”
厉醒川低笑一声:“你又不是没犯过法。”
“……”
凌意哑口无言,却也不懂得生气。反而他用这种口吻把那件事说出来,让人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凌意跟在厉醒川身后,看着他掏出钥匙开大门,看着他走进去,渐渐睁大了眼睛。
“你怎么会有这儿的钥匙?”
“我把这儿租下来了。”厉醒川挡在他前面,“为期一个月。”
说完才走到一旁。
视野顿时开阔。这地方比凌意想象得还要大,他站在门口,听见身后的门缓缓关上,像是来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
海风吹过来的时候,凌意抬起眸环视这个地方,眼前的一切有种强烈的熟悉感。
左边是平静的蓝色水池,右边是四四方方的褐色游泳馆,脚下是浅杏色的平地。
他快步走到一块黄色跳板后,正对游泳馆,找到心里想的那个视角。
没错。
真的是那幅画。
大卫霍克尼的代表作——更大的水花。蓝色水池对面静静放着一把空椅,椅子背后就是褐色的游泳馆,游泳馆的大面玻璃倒映着这边的建筑投影。往更远处看,两棵棕榈树从游泳馆后墙伸出来,白色的顶、褐色的墙、绿色的树、蓝色的水池、黄色的跳板,一切在阳光下暴晒,画面凝固一般,夏日独有的慵懒而宁静。
凌意屏住呼吸。
所谓更大的水花,指的是从跳板入水的那一刻,打破宁静的那个瞬间。这幅画的主旨不在静,而在于极致的静走到头,打破它时溅起的水花。
厉醒川并不懂画,但不代表他不懂感情。
在他心里,他就是这所房子,是这池水,而凌意是打破它的水花。他是在用这幅画、用这个地方,诠释他们之间的感情。
凌意的身体僵了又松,松了又僵。他一直在看着眼前的一切,表情是完全的难以置信。他在看,也在想,在想这一切是怎么回事。
厉醒川就站在他身边。
好半晌,凌意才转头看着他,看了一会儿又低下头,静了很长一段时间。
有时候想说的话太多,反而不知道怎么说出口,于是只能用安静来平复自己内心溅起的水花。厉醒川也从来不是个会说话的人,他更加深谙沉默之道。
头顶的云在缓慢地移动位置,投下的阴影从池面慢慢移到两人站的地方。凌意也变了一个位置。他靠在醒川背上,喃喃地问:“你怎么找到这个地方的?”
“嗯?”厉醒川一开口,胸腔连着后背微微震动。他答得很简短:“网上找的。”
凌意很想让他多说一点,就又问:“怎么会这么像。”
这回厉醒川终于不那么淡然了。他把凌意抱在自己腰上的两只手握在手里,语气有些许头疼:“来之前我雇了几个工人,跳板和椅子都是现买现装的,游泳馆的玻璃、墙漆也重新换过。不过他们干活不仔细,很多细节没按我的图纸来,弄得我时间上很被动。”
不用看凌意也知道他一定皱着眉。
“所以你每天晚上都来兼职装修工人。”
“不止我,”厉醒川的嗓音很无奈,“还有思昀。两个土木人毕业五年,谁也没想到还有重操旧业的一天。”
上学时学到的那点老本行全还给老师了,第一天晚上谢思昀刷漆的时候就差点从梯子上摔下来,回去的时候絮絮叨叨一路。那晚厉醒川脸上也沾了灰褐色墙漆,怎么洗都洗不净,让凌意误以为他跟人动过手。
凌意走到跳板边,手还没伸出去厉醒川就让他别碰。
“前天晚上刚刷的漆,不知道干透了没有。”
凌意轻笑出声。
画里那永无止境的夏天仿佛就在眼前,就在这池湛蓝的水里,就是倒映出来的凌意的笑脸。厉醒川站在池边,对着池水出了会儿神,直到凌意问他:“这算是你送我的礼物吗?”
虽然保质期只有一个月。
“你喜欢吗。”厉醒川低声问。
“喜欢。”
那就行了。
“为什么会想到送我这个?”凌意又问。
厉醒川沉默下来。他不是不想说,是不知道动机从何说起。不过他不说,不代表凌意不懂。凌意这只不能画画的右手,是他们两个人共同的心结。
对面游泳馆的玻璃映出两人的身影,很沉静安宁。
“醒川……”凌意轻轻抿了抿唇,“如果我的手治不好,我还是要去做室内设计的。”
厉醒川说:“我知道。”
凌意垂下眼:“其实做室内设计也没什么不好,是不是?”
不知道是安慰他还是安慰自己。
“嗯。”厉醒川也说,“没什么不好。”
望着水面的倒影,凌意张了张嘴,刚想换个话题,眼前却溅出水花,是厉醒川随手扔了个打火机进去。
“但是设计是为别人,艺术是为自己。如果你愿意,不如试试为自己活。”他说,“失败也不要紧。”
作者有话说:
设计是为别人,艺术是为自己。这句话不是我原创的,但是想不起在哪儿读到的了,查了半天也没找到源头,有知道的可以留言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