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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偏一寸命就保不住了。”
温度适宜的单人病房里,这个叫楚然的年轻男人定定地看着他,幽深沉静的眼神像是能直接望进人心底。
刚刚死里逃生,凌意精神和身体都还很虚弱,接收信息很迟缓。慢慢的他想起自己出事时与杨斌的缠打,想起那黑漆漆的枪口,还有枪响时鼻间嗅到的那股硝烟味。
随之想起的还有彼时陷入危险的厉醒川。
醒川怎么样了?
刚艰难地动了动眼帘下的眸子,就听见床边的人淡而无味地道:“别找了,他不在这儿。”
楚然立在一旁,抱臂冷静地看着他有点焦急和想要追问的模样。看了半晌,方才悠悠吐出一句:“真是个傻子。”
有些怒其不争的意思。
然后他就转过身,走到这间单人病房的窗边,从下面将窗户推开一条缝隙,双手撑在窗台上。
丝丝缕缕的花香飘入房中。
这里是整个中心医院条件最好的病区,楼下就是半月形的徒步花园,一年四季花团锦簇,而且鲜有人大声喧哗。以凌意的经济状况,当然住不起这里,只会是有人特意安排的。
撑在窗边的楚然做了个放松的深呼吸,活动了一圈脖颈。听见推门的声音,他转过头,见到一位穿白大褂的年轻医生,勾着嘴角点了点头:“开霁,你现在越发像样了。”
进来的男医生笑着将挂在胸前的圆珠笔取下,边朝病床走边道:“怎么,我以前很不像样?”
他俯身查看凌意的身体指数。
对于这二人的出现,凌意仍是完全的一片混沌,可偏偏又身不能动有口难言,只能是人走到哪他那对湿润的眼珠子就跟到哪。
现在医生来了,他当然就是盯着医生。
白大褂胸前的名牌上有三个字:程开霁。很霁月光风的名字。
两人距离很近,呼吸罩下的嘴唇刚动了动,发出一个“大夫……”的音节,这位程开霁医生就听到了。
“我是你的主治大夫,你伤势比较严重,昨天刚从重症撤出来就又陷入昏迷,现在在中心医院的特护病房。这几天尽量少开口说话,如果有什么不舒服的就按铃,我会第一时间赶过来。”
他的嗓音沉稳,带着一种莫名的安抚力。
病人对医生也有种天然的信任。凌意就那么切切地看着他,苍白的脸色倦倦的,囫囵的柔软中又有点不安。
程开霁被他一望,反倒手压嘴唇咳嗽了一声,收起笔起身:“你是不是有什么想问的?”
带着针头的手背微微一抬,凌意手指动了动:“他……”
他指向楚然。
程开霁回头看了楚然一眼,见楚然抱臂靠墙,逆着光看不清眉目的侧影。
这个人……明明是个热心肠偏要装个无所谓,也难怪病人疑心他的身份。程开霁心中一哂。
“他是受朋友之托来的,你住院多亏他安排。另外我跟他也很熟,你可以放心。”
朋友。
凌意哑声重复,声音微弱到听不见。
楚然后背靠墙,修长的双腿随意地搭在地板上,迎着他疑问的目光,眼神中有种淡漠的冷静。
“我跟厉醒川算是有一面之缘,正好过来找人就顺道来看看你。厉醒川人没事,现在被暂时羁押在看守所,不过应该很快就能出来,到时候自然会来看你。”
说到这里他站直身体,走到方桌前给自己倒了杯水,修长的手指攥着水杯:“叫他不要冲动,没想到这么不听劝。”
凌意一边听,一边喉结紧张地缓缓滑动数下。
“至于那个杨斌,他以后不会再来找你的麻烦。”楚然低低一嗤,“人废了。等厉醒川来了你自己问他吧,当时我也不在场。”
那天本来是抓杨斌的大好时机,证据链只差最后一环就能收集到位,连杨斌滥用枪支都录有视频证据,谁晓得凌意意外中枪,厉醒川就跟疯了一样失去理智,把杨斌打得亲娘都认不出来,在场几个人硬是拉不住。
“我先走了。”楚然放下水杯,对程开霁道,“思域来消息说在楼下,这边的事你多照应。”
程开霁颔首,目送人离开病房。
他这一走,房间里安静许多,细微的尘粒在金箔一样的阳光下跃动,输液的声音似乎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凌意刚刚从鬼门关走过一趟,这会儿醒来也很恍惚,听到厉醒川没事的消息,精神难免有些疲软,又露出一种朦胧倦怠的神情,无法再思考更多。
程开霁转身,扶正鼻梁上的半框眼镜静静看了他一会儿,觉得他这样子莫名让人想起一种纸。
柔软,坚韧,二者并不矛盾,上面还可以写满故事。
他走过去将输液管的滴速略作调整,好叫凌意不至于太难受。
说实话,从学医到入院,枪伤遇到得原本就少之又少,并且这是最棘手的一个。
他非常想治好凌意。
但平心而论,子弹在心脏上缘擦过,能捡回一条命已经是万幸。想要身体复原如初,或许不光靠当大夫的妙手回春。
对着窗外斜照进来的阳光,他撩开褂子叉腰,疲惫地捏了捏鼻根。
“程大夫……”
病床方向忽然传来低闷的声音。
凌意不知何时似乎又清醒过来,正看着他这个方向。
程开霁走过去短暂地拿下氧气罩,“怎么,哪儿不舒服?”
病房温度高,棉被又盖得严,凌意额上热出了细密的汗,刘海湿软地搭在前额。他先是喘了几下,然后身侧的五根手指无意识地收拢,把床单压在手下借力。
“有没有一个小朋友跟我一起送来?”
程开霁看着他,简短地想了想,明白他在指谁了。
“是不是一个小男孩。”
凌意下巴缓慢地点了点,幅度小得可以忽略不计。
“他第二天就转到肿瘤专科医院了,目前的状况我不清楚,估计有人在照看。”
听完他的话,凌意显得有些出神。这种出神不同于一开始的虚弱迷蒙,这是一种夹杂着怅惘的,无能为力的情绪。
“你怎么这么能操心。”
凌意闻声抬眸,错愕地看着他。
“他是你儿子?”
凌意缓慢摇头。
“自己才从鬼门关回来,就开始关心起别人的儿子了,以为自己是有九条命的猫?”
他很少用这种口气跟病人说话,今天也不知道怎么了,面对这个病人显得有些逾矩。非要追究,似乎是因为他觉得凌意有些眼熟,不过不敢确定。
身上的手机震了,他拿起来,见是副院长有事叫自己过去,就说:“行了,你好好休息,我过几个小时再来看你。”
凌意没有多说,眼睫很听话地垂着。
程开霁顿时觉得自己训重了,有点不忍心。走到门口,手都摸到门把,他又转过身,隔着一段距离看向凌意。
“我是不是在哪儿见过你。”
凌意缓慢侧眼。
程开霁定睛看着他:“大概三四年前,半夜,你是不是来急诊看过手,那晚我也当班。”
之所以时隔多年仍未忘记,是因为——
“当时你的手是被铐着的。”
—
另一边,看守所外。
傍晚时分,铁门打开,厉醒川在律师的陪同下走出来。上了提前备好的车后,高薪请来的律师很尽责地嘱咐:“厉先生,杨斌那边虽然已经立案,这段时间您仍然有配合调查的义务,建议您尽量在本市活动。另外像那天那样的冲动之举千万不能再有了,再来一回连陆总都保不住您。”
就差直说你下手太重,把人打死打残是要坐牢吃枪子的。
“替我谢谢陆总。”
明明在看守所待了整整五天,可厉醒川坐在后排,浑身骁悍之气丝毫不减。他低头看着自己袖口残留的、已经呈褐色的血迹。在看守所好几天,一直没有换过衣服。
律师也算见过不少狠角色,但这种差点打死人还能全须全尾面不改色的,也能称得上“凤毛麟角”了。
他用拇指跟食指推推眼镜,尽量让自己显得很职业:“杨斌的贪污证据都是您这两年冒生命危险收集来的,这段时间他滥用枪支、经营会所也是您找局里的线人拍下来的,能扳倒杨斌全靠您计划周详,陆总不敢居功。”
厉醒川肩膀松垮,没有应付他的恭维。
“不过陆总也说了,有机会还想跟您再切磋射击,这段时间他实在技痒得很。”律师赔笑,“您把陆总口味养刁了,现如今俱乐部的教练都入不了他的法眼。”
“一定。”厉醒川不卑不亢,“忙完这阵我一定登门致谢。”
“我代陆总恭候大驾。对了,今天送您回哪儿?”
这个问题让车厢瞬间沉寂。
从看守所出来,天地骤然变了一种颜色。小树入院,有母亲厉微在照顾。凌意中枪,昏迷不醒,侥幸保住一条命。
一种后怕的感觉顺着脊椎往上爬,想到当时的画面,他的太阳穴就炸鞭般乱涌。
“劳驾你送我去中心医院。”
“好的。”
律师见他合眼,估摸着是要补眠,因此也就不再打扰。可没过多长时间,却见他又把眼睛慢慢睁开,上前拍了拍司机的椅背:“劳驾,开快一点,我赶时间。”
自此轿车开得飞快。
窗外的夕阳是淡红色的,通往市区的路荒芜又寂静。他侧过头,降下车窗后微微仰起下颏,沉默地看着已经快要露形的月亮。
与此同时凌意也从长长的一觉里醒过来。
护士进来替他收起窗帘换过药,他把头扭过去,一边听着小推车磕托磕托的滚轮声,一边看着窗外渐渐暗下去的天。
房间极静。
在他的注视下,原本森冷的天幕泛起一抹青色,落在眼中很有些熟悉。硬币大小的月亮边缘朦胧,像是眼泪在深色纸张上晕开的一块印子。死里逃生后终于完全清醒的第一夜,本该是庆幸且欢愉的,但因为房间太大,月光都装不满,这份欢愉中又难免带上了一点凄清,甚至就连那仪器的声音也显得过分冷静,缺乏一些人味。
其实凌意是很不安的。
对于事情到底发展到了哪一步,没有人来向他交待。对于厉醒川究竟为什么会被羁押,那个楚然也只是一笔带过。甚至对于自己的身体,他都有一种失去控制的感觉,好像今天还在,明天眼睛一闭也就走了。
另外还有程医生傍晚时说的话,也叫他不安。
程医生说,他身体底子已经被毁得差不多,今后想要完全恢复难度很大,眼下比较切实的目标是重新变回一个能工作、能养活自己的普通人。
当然,这不是程医生的原话,但凌意已经听出了这层意思。
他多少觉得有些灰心。
真要是成了个废人,今后怎么照顾自己和妈妈?
多大的磨难都不能够打垮一个人,真正将人打垮的是看不到尽头的磨难,一山翻过还有一山,一河渡过还有一河,什么时候才算终点?
他就这么望着窗外,不知道望了多久。护士进来看到了,说:“休息一会儿吧,老想事情也伤神的。”
这么昏暗的光线,她居然也看出他是在想事情而不是放空。
凌意轻轻嗯了一声:“好的。”
话音刚落,隔壁传来仪器的尖鸣,护士闻声说了句“坏了!”,紧接着就放下东西跑了出去。
在凌意神智不清那段时间,其实这种抢救提示音听到过很多次,因此他现在一听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护士离开的时候没关门,走廊一阵兵荒马乱,脚步声纷至沓来,几个医生冲进隔壁抢救,连换人做心肺复苏时的呼喝声都听得一清二楚。
凌意心里也害怕,但多少还算稳得住,抿紧唇默然地在心里为素未谋面的“邻居”祈祷。
要是今天自己刚转危为安,隔壁的病友就意外离开,想想总觉得不是滋味。
大约过了几分钟,忽然有一阵格外急促的皮鞋声音奔袭过来,停在隔壁顿了不过一秒,就开始高声又急切地喊:“他怎么了?凌意!”
“现在在抢救你不能进去!”
“让我进去!凌意!”
嗓音嘶哑又干燥,喊他名字的人似乎已经焦急到了极点,焦急到都……都有点昏头了。
凌意微张着嘴,怔愣望着门口。
作者有话说:
跟大家解释一下,楚然和陆行舟是一家的,是另一本书的主角,没看过也不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