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你欠我一条命

笼中月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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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年前,边陲小镇。

    离退伍还有一年多的时间,熬过了最艰苦的新兵蛋子时期,现在厉醒川已经可以自由地用手机,休假时间也被允许外出,不需要再在部队里夙夜执勤。

    不过,义务兵每周也只有半天休息。这半天有的人会去超市补充一些生活必需品,有的人会去台球厅、餐馆,还有人去见最重要的人。

    厉醒川很少跟他们一起,那半天他总去边防附近找当地农民买外国烟。倒烟这种事在这里很普遍,边防兵看见了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谁也不会去跟几个挣辛苦钱的农民为难。

    那天他找战友借了辆自行车,一路往边境线骑。当时天气尚属炎热,他只穿一件灰绿短袖,下身迷彩裤马丁靴,没骑多久劲瘦结实的背就开始微微冒汗。

    骑到一半,沥青路变成了羊肠小道,四周树叶婆娑微风寂寂,车轮轧着自己的影子。中间有两公里路是连绵的玉米地,月光下狭长的蓑叶随风摆动,真像波光粼粼的河面一样。

    快到边境的时候,玉米地变得矮了些。顺着风,他忽然闻到一股熟悉的、烧焦冲鼻的气味,精神徒然警惕。

    有人在烧大麻。往田间一扫,他看到两个蹲在里面的背影围着一簇火光,立刻把车一停悄声靠近。

    瘾君子们别的不行,警惕性永远最高。只不过听见一点草的动静他们就噌一下站起身,回头只见一道人影从田梗上飞身而下,闪电一样像自己扑来!

    “别跑!”

    那两人连大麻叶都来不及收,抄起手中吸麻专用的火梗子便向厉醒川掷来。他躲闪不及,腰上登时挨了一下。火梗子上的油沾在裤子上见布即燃,两人分头逃窜又路线更熟,追过一片田时他迷彩裤右侧口袋已经烧穿一小片,最后到底是让人给跑了。

    所幸那两人抽的大麻叶还在原地,不算一无所获。回到之前那块地方以后,他脱下上衣包起那些大麻绑到自行车后座,正要上车,忽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东西。

    他猛地一顿,低头从烧烂的口袋里翻出了一个平安符。整个符包还有轮廓在,但红色的底衬和黄色的丝线均已被燎得焦黄,下面的挂穗更是已经成了灰。迫不得已打开来,里面那张曾翻看过无数次的纸烧掉了最后一截。

    以前那上面写着“不想你醒”,如今醒字已毁,只剩下不想你。

    不想你。

    厉醒川拧眉望着这三个字。

    活了二十多年他从不信有神,到这一刻,不知为什么却有些认命。或许真到了那一种时候,不得不试着去接受现实的时候。

    他霍然躺倒,就这么睡在空寂的小路上,后背被路面的石子硌得钻心,静了一会儿,忽然开始朝夜空放声大喊,沙哑又粗放的喊声在田间四处回荡,像是要把这山给震破。喊得太响,连树间的鸟都被他惊飞起来,扑簌着翅膀远远逃离。

    在这样的旷野中尽情地宣泄了近一分钟,身后突然来了一个人,女人。还没听到脚步声,厉醒川就先闻到了她身上的香水。他一个激灵爬起来,转身进入戒备状态。

    那女人背着月光走近,纤细的身影袅袅婷婷,超短裙下一双长脚晃得有条不紊。走近以后,她掩着嘴笑:“我当谁在这儿鬼吼鬼叫的,原来是兵哥哥啊。怎么,找不到回家的路了,哭鼻子呢?”

    说完她又毫无惧色地走得更近,看清以后哎哟喂一声,“这里人都没有,你耍什么流氓?”不过一边说笑着,一边还把那双勾人的眼睛往他身上瞟。

    “离我远点儿。”厉醒川低斥。

    “嘁,以为我稀罕看你吗?”女人婀娜地一转身,裙摆跟着荡起一条漂亮的弧线,后面雪白的臀若隐若现。

    厉醒川没理她,可她走到自行车边时忽然顿住,语气有些警惕:“你抽大麻?”

    “你怎么知道是大麻。”

    “味道这么大,我还闻不出来吗?”

    她正要撩开衣服查看,厉醒川走过去将她右手拂开:“别碰,这是我刚缴的。”

    “从哪儿缴的?”

    “刚才有人在田里点,可能是附近的农民,让他们给跑了。”

    女人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再看他的眼神就变得正经许多:“这些害人的东西,是该全缴了。”

    经过这样一打岔,厉醒川也没心思再去买烟,骑上车想走,后座却被她扯住,“带我一程吧兵哥哥,我腿都走酸了。”

    现在时间不早了,她一个女人家,不知道为什么独自走在这样僻静的小道上。

    厉醒川回头,第一次仔细地打量了她。这一打量才发现她身上带伤,手臂和小腿上都有斜长的红印,像是什么人用鞭子抽过的。

    她也不等他回答,干脆利落地卷起包大麻的衣服抱到怀里,灵活地跳上了车。见厉醒川蹙眉,还笑着比了个军礼:“为人民服务!”

    笑声悠悠荡荡,顺着风吹到四处。

    厉醒川跟小树的妈妈徐筱洁,就是这样认识的。两人一同走了那么一段路,聊着聊着发现是老乡,都是临江人,像是天定的缘分。后来慢慢熟起来,她才透露自己那天是去干什么。

    有熟客点她的单,为了一百块钱她要走几公里路去客人家里服务。不过用她的话说,一百块钱在那儿可是高价了,厉醒川你别瞧不起人,哪天你点我我是要收一百二的。

    筱洁的确比醒川要幽默得多。她染上毒瘾近一年,得肺癌两年,做皮肉生意五六年,却还能在任何时候开起自己和别人的玩笑。

    对于她这一份乐天厉醒川无从理解,因为他总觉得,一个女人到了这种山穷水尽的地步,似乎已经没有活下去的必要。后来有一次去了她破旧狭窄的小家,他才明白她的这一份乐天源自何处。

    原来她有个孩子。很小的一个小婴儿,圆圆的脸,四脚朝天睡在婴儿车里,除了吃就是睡。不对,还会笑。小树从生下来就很爱笑,一见到厉醒川更是爱笑,口水鼓着泡沫从嘴角直往下淌还是笑。

    “怀他的时候查出的癌,生完更没钱治,疼得受不了了我相好的就总给我打针。我也无所谓了,反正就这一两年好活,能多挣一点是一点。”徐筱洁一边说一边冲孩子弹舌,“笑一个,笑一个。”

    厉醒川这个黑面神,偶尔也会逗一逗小树。他把手指伸过去,小树就会轻轻含住,他把脸靠过去,小树就会用脚丫子蹬上来,真正的蹬鼻子上脸。

    那以后醒川的每次外出几乎都跟筱洁在一起。醒川想抽烟,筱洁陪着,筱洁想打针,醒川负责把她绑起来。他们不常聊心事,只爱聊临江的风土人情。

    月光所照,皆是故乡。他们一起想家。

    有一次筱洁毒瘾犯了,醒川把她抱在怀里,她抖得整个床都在震,身体一阵冷一阵热。许久后慢慢平复,她大汗淋漓地躺在醒川怀里,很浅的声音跟他聊天:“你这么喜欢孩子怎么不自己要一个,当兵不许结婚?”

    屋里关着灯,什么人也没有,小树的爸爸不知道是第几次进戒毒所了。

    “我这辈子不会有孩子。”厉醒川把自己的秘密告诉了她。

    她一边冷得发抖,一边捧腹大笑:“没见过比你还傻的人,人家说着玩的,你倒当真了。难道你没听说过一个故事,一对情侣约好一起跳楼殉情,结果一个往前跳,另一个往后跳?”

    醒川说:“也许另一个只是恐高。”

    筱洁笑得流出了眼泪:“醒川,我知道我们错在哪儿了,我们名字取错了。我叫筱洁,但我偏偏是最脏的,你叫醒川,结果你从来没有清醒过,好讽刺。”

    醒川把他说过凌意的那句话说给她听:“自甘堕落的人才脏。”

    筱洁一听,却满脸戚然:“你说得对,我就是自甘堕落。”

    原来有些话当着一个人的面可以说,当着另一个人的面就不能说,醒川这才明白。

    “知道那个凌意为什么反悔吗醒川,因为你太不会说话了,你是我见过嘴最笨的人。”筱洁仰面看着他,用一种很受伤的眼神。他也看着筱洁,他当然是懊悔的,但同时更觉得凄凉。他说:“你说得对。”

    “我话还没有说完。”筱洁无声地流泪,一双手徒然揪住他的领口,“你也是我见过最值得托付的人。醒川,我求你一件事,你答应我,我就送一件礼物给你。”

    “你说。”

    “我死了以后你做小树的爸爸,把他培养成对社会有用的人,不要像我,我是社会的渣滓,谁见了我都能吐口唾沫。”

    醒川说:“不包括我。”

    “我知道不包括你,我就是要拿话激你。”筱洁哭着笑,“我就喜欢看你急。”

    他们是绝对的知己,最纯粹的友谊,可惜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你答不答应我?”

    “好好活下去,自己照顾小树。”

    “你不肯答应?”

    “我跟凌意有约在先。”

    先来后到,醒川不能辜负凌意。

    筱洁手一松,险些翻下床去,伏在枕头上痛哭不止。她把一辈子的委屈全在那一晚发泄出来,她告诉厉醒川,本来自己不至于堕落到这样无可救药,是一个叫杨斌的人,当年在火电厂因为一时之气轧掉了她爸爸两截手指,她们家求告无门,妈妈又是聋哑人。她逼不得已出去卖,最后跟着男友辗转来到边境,家人只当她死了。

    她还拿出一张照片,说:“你看,我没骗你,以前我比现在还好看,初中就有男生暗恋我。我身边这么多男人,只有你对我不动心。”

    厉醒川把照片收起来,让她好好睡一觉,有的仇不需要她来报。

    一周后,筱洁将礼物送到他手上,是一伙以贩养吸的人下一次交易的时间地点。因为线人只听他的,特警抓人时破例让厉醒川也持枪随行。激烈交战中筱洁明知醒川穿了防弹衣,还是固执地替他挡了一枪。

    “你看我多坏,我就喜欢看你急……”筱洁最后一次躺在厉醒川的怀里,还在逗他笑。

    她把沾满鲜血的手伸出去,厉醒川猝然握紧。

    “醒川……”筱洁是笑着咽的气,“你欠我一条命。”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