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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意再度睁开眼,已经是第二天下午。
厚厚的深蓝窗帘,若有似无的松木气味,针脚紧密的天丝鹅绒被。这样安静有格调的地方,当然不是他那个紧巴巴的房间。
桌上的相框很眼熟,厉醒川跟小树身穿厚实的羽绒服,背靠雪山。
自己怎么会在这儿,凌意慢慢坐起来。
半晌方才渐渐忆起之前的事。跟醒川在办公室,自己主动的,然后呢?然后好像昏过去了,也许是烧得糊涂,也许是体力不支。
身上的衣服都已经换过,穿的是上次那一套家居服。大概醒川带自己回来的吧。
他下床走出去,见有人正跟小树讲一本画册,大人和小孩紧挨着坐在落地窗边的绿色积木桌那儿。
小树第一个发现他,扔下书就朝他跑过来,喜笑颜开地抱紧他的腿,“饼干叔叔!”
凌意揉揉他的发。
带小树的不是生面孔,是曾见过的那位保洁大姐。
“凌先生醒了?”不同于初次见面时让人换鞋的那种生硬,这回她态度明显温和。
凌意轻轻颔首,“你好。”
她也不多说,起身利索地拿来体温计,“再量一次体温吧,早上还有点烧。”
“怎么称呼?”
“叫我田姐就行。我是厉先生家的长佣,平时给他们两父子做做饭,打扫打扫屋子,一周会来三四天。今天是厉先生特意嘱咐我过来照顾您。”
听她讲话客气、称呼用“您”,凌意有些不好意思,“叫我凌意吧。”
田姐微笑着点点头,没有改,“凌先生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没有,我感觉还好。”
“那想不想吃点什么。厨房有煲好的干贝粥,我再给你切一点小菜、剥个白煮蛋吧,很快可以开饭。”
小树像树懒一样趴在他腿上,仰头滴溜溜盯着他。
凌意将体温计拿出来,已经退烧了。
“厉先生买的药果然有效。”
醒川买的?
睁眼到现在还没有看到他。凌意就问:“醒川人呢?”
“上班去了。”说话间田姐已经走进厨房,凌意搂着小树转了个方向,大人小孩腿并腿往厨房走。
“他带我回来的?”
厨房里粥香弥漫,田姐揭开砂锅盖子一勺勺盛出来,“这我不清楚,应该是吧。我来的时候您还睡着,厉先生那个人您是知道的,多一个字也不肯讲,只说让我好好照顾您。”
“给你添麻烦了,我只是小感冒,休息休息就好了。”
“小感冒也要注意。”她回身将粥递给凌意,“多少大病都是从小病来的,仗着年轻不知保养最要不得。不过添麻烦谈不上,除了弄点吃的以外我也没做什么。厉先生什么都不让我插手,连体温都是他帮您量的。”
凌意听得怔神,醒川也有这样关心自己的时候吗?大概也有一些折腾得过了头的愧疚吧。
田姐又从冰箱里拿出两个保鲜盒,用筷子夹了三小截酱瓜,倒了一小碟烤麸,“您有什么忌口没有。”
“真的不用这么客气,我吃什么都可以。”
“您坐着,我来吧。”
到底是干惯了的人,不消五分钟,清粥小菜就已经摆得妥帖。
刚坐下来,小树就拿着辆消防车模型跑过来,手脚并用往他身上爬。
“叔叔,小树也要吃。”
凌意忙把烫手的碗往里推了推,低头搓搓他的脸,“小馋猫,想吃什么。”
田姐极有眼色,拿来围兜利索地给小树围上,“别吃到衣服上,早上刚换的。”
“想吃那个。”小树眼睛望着酱瓜,手指就过去夹。
凌意将他的手轻轻一拍,“洗了手才能吃。”
“凌先生您吃您的。”田姐过来把小树抱下去洗了手,很快小树就又陀螺一样转回来,双手伸直要他抱。
凌意心里软得什么似的,双手将孩子抱起来放在腿上,感觉他绒绒的脑袋靠在自己颈间。
“不可以用手拿,要用筷子。”
儿童专用的餐具就摆在一旁,小树却撇撇嘴,脑袋转着圈往他身上蹭,“要叔叔喂。”
“你不是会自己吃饭吗?”
之前他曾见过小树自己吃东西,筷子跟勺子都用得很顺手。
“我要喂嘛。”小树知道叔叔纵容,见人下菜碟。
“乖,自己吃,大孩子没有让人喂的。”
“那大人呢?”
“大人当然也是自己吃。”
“叔叔骗人,”他睁着清澈无辜的眼睛,“叔叔就不是自己吃东西。”
“叔叔怎么没有自己吃?”
“爸爸喂叔叔了。”
凌意微微一愕,耳边轰一下子炸开。来不及细想怎么回事,他匆促地瞟了田姐一眼,低声澄清,“小树不要胡说,爸爸什么时候喂叔叔了?叔叔都是自己吃饭的。”
“爸爸就是喂叔叔了。”小树不依不饶,“我看见的,昨天晚上爸爸用勺子喂的,爸爸还帮叔叔擦嘴了!”
下一刻嘴就被一只手捂住。
“唔、唔!”
田姐充耳不闻,背对着他俩打理碗橱和消毒柜,全程没有回头。过一会儿又施施然转身,到外面干活去了。
“唔——叔叔——”
凌意舒出一口气,手一松,发现小树的脸都被自己捂红了,忙抱起来说对不起。
“叔叔不是故意的。”
小树委屈地瞪他:“爸爸不喂小树,叔叔也不喂小树。”
可怜巴巴的小眼神,让凌意的心揪成一团,“叔叔喂你。”
勺子舀上粥后他先送到自己嘴前吹几下,然后再喂给小树吃。小树吃进一口,满足地仰头冲他笑。他也笑,又喂第二口。一来二去,满满一碗海鲜粥大半进了孩子胃里,他自己倒没吃多少。
过一会儿,小树推开他的手说饱了,凌意就放下勺子,拿纸给他擦嘴。擦着擦着,他把下颌搁在小树头顶,蹭着软发轻声问:“爸爸是这样给叔叔擦的吗?”
“不是呀。”
“那爸爸是怎么擦的?”
小树翻过身,趴在他胸上,手指当纸巾抹他的嘴唇,抹完又去够他的前额,“这里爸爸也擦了。”
凌意脖颈通红。
“还有这里。”小树又伸长手去摸他的脖子,“这里也擦了。”
凌意捉住他的小手,抿着笑咬一口指尖,“非礼勿视。”
“什么意思呀。”
“意思就是,下次爸爸再跟叔叔在一起,小树要把眼睛蒙上。”
小树一听,十根指头挡在自己眼前,两边各岔开一条缝,滑稽又可爱,“这样吗。”
凌意把头埋在他身上笑。
“爸爸什么时候回来说过没有?”
“唔……”小树嘴里还没嚼净,“没说呀,叔叔我想吃巧克力。”
“你不能再吃了,肚子都是圆的。”凌意摸摸他的胃,“吃多了会难受。”
“可是爸爸回来就吃不了了。”
“爸爸是为你好。”
小树鼓鼓嘴,“为什么就我没有妈妈,雷雷的妈妈会给他买巧克力,小树也想要妈妈。”
“小树见过妈妈么?”
小树抠抠下巴:“见过。”
凌意声音放低:“在家里?”
“在照片里。”
“那照片呢?”
“爸爸扔掉了。”
“为什么?”
“爸爸说……”小树又伸手想去拿酱瓜,凌意将他的小手包在掌中,“爸爸说什么?”
“爸爸说,危险。”
危险?
什么意思。
小树挣脱他的怀抱跳下去玩了。
凌意默不作声地在餐厅坐了一会儿,始终没有想通这两个字的关隘。等再起身,猛地想起一件事——
糟了!
忘了跟公司请假。
奔回房间找了半晌,结果不仅是公文包,换下来的衣服也不翼而飞。问田姐,田姐说是帮他洗了,手机单独在客厅充电。找到手机一开机,十几条消息跟未接来电。
“凌意你怎么回事,十点了,人呢。”
“你是不是不想干了,无故旷工假都不请?”
“让你加了几天班,你就给我撂挑子是吧,以为公司缺了你就不会转了?”
“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12点之前不给我一个解释明天就收拾东西走人!”
所有消息和电话全部来自江昊,倒是没有总监的。他匆忙拨回去,通了以后还没来得及喂一声,江昊就给他撂了。
嘟——嘟——
可以想见对面气成什么样。
他发了条文字消息过去道歉,随后又接着打,第三遍时江昊终于接起来。
“肯出现了?”
“对不起江经理,实在对不起,我昨天烧得厉害,下午才醒,不是故意旷工的。”
电话里静了三秒,随后响起咆哮声。
“就你辛苦?公司里谁不是加班加点,要赚钱就别矫情,发个烧你都能消失一整天,有没有一点儿基本的职业操守?”
“经理……”
“你要是平时能干点儿,偶尔出次纰漏我也就不说什么了。让你画个破图,一个星期还不够,急等着出外勤的时候你他妈给我玩失踪。试用期无故旷工六小时以上我就可以立刻让你滚蛋,别说我没警告过你。”
现在是下午三点,从早上九点打卡,午休按一小时算,离他被“立刻开除”还有一个小时。
妈妈还在疗养院等着用钱,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失去这份工作。
“我现在就去上班,四点前保证能到公司,经理你别找人事。”
江昊已经骂累了,说话渐渐平静,冷声冷调地道:“凌意,当初我为什么肯招你进来,你不会不记得吧。”
他记得的。
“要不是看你带着那么个妈实在可怜,我犯得着招个没有工作经验的吗?论岁数你比我都大,为什么到现在还是干什么都心不在焉的。你这样整天浑浑噩噩,说句难听的话,将来你妈要真有个三长两短你连医药费都付不起。”
电话挂断的那一刻,凌意像被人扇了一耳光。
从跟醒川重逢的那一天起,他的生活就开始不对劲,他这个人也开始不对劲。再见到醒川的确很好,只是他又免不了像当年一样,落入两个人能够长久在一起的幻想中,深深地不可自拔。
“凌先生、凌先生。”田姐喊他,“您怎么了。”
他回过神,急匆匆去换衣服,但自己的全都洗了没干,只能硬着头皮从衣柜找了几件比较便宜的,穿着有些大。拿好东西他就走到玄关换鞋,“田姐,我有事要先走了,等厉先生回来你帮我跟他说一声。”
田姐立马放下吸尘器过来,“您等等!厉先生吩咐过,在他回来以前您不能走,否则就算我失职。”
“为什么不能走?”
“这个我也不知道,他没有多说,您还是在家里等他回来吧。”
凌意不想让她为难,“我给醒川打个电话。”
拨出号码,响了三声,通了。
“什么事。”厉醒川嗓音很冷淡。
“醒川,我要走了,跟你说一声。”
“醒川你过来看,这个地方是不是……”电话那头有人跟厉醒川说话,厉醒川说了句“稍等”,然后就是起身走路的声音。
过了一分钟,他似乎找到一个僻静之处,嗓音比方才更冷,“你刚才说什么。”
“我要走了,”凌意说,“昨天谢谢你。”
“走?你又要去哪儿。”
凌意张嘴怔了怔:“我——”
“又要走几年?”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