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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虞七充耳不闻,她愣愣地站着,目光呆滞。目之所及,一片黑暗。
半晌,她眼前的黑暗终于悄然散去。第五胤趴在床榻上,怒瞪着一双目忿忿于她,盛满怒气。被褥遮到脖颈。
四目相对。
虞七瞬间所有不安所有焦虑都在此刻消失殆尽。但她张了张嘴,不知道说什么,于是笑了,又哭了。
“听酉酒说你被打板子了,我我来看你。”
“殿下。”容庇竟跟了进来。
“你退下。”
是在说她吗?
“哦,好。”虞七喉涩,发出低落的音节,低头便欲转身。
“没在说你。”
虞七抬起头,发现容庇已经退下,还贴心地把殿门带上,为室内挡去吹刮进来的凉风。她几乎是立刻回过身,笑弯了眉眼:“我知道。你才不会让我走。”
说着她便立刻小跑着往榻那儿蹭。
“等等,你没穿鞋?”
虞七顺着他拧起的目光挪到自己脚上,不好意思地蜷缩起脚趾,将它们缩进雪白的中裤之内:“我……好像忘了。好丢人呀。”
虞七把脸埋进手心,简直没眼抬头看他。
“那边有衣裳和鞋,你先拿来穿上。”
“好。”
她乖巧应道,朝指缝中看见的披风小跑过去,扯下外衣披在身上,趿拉上第五胤的鞋。鞋大了些在脚下不知绊到何物,一个踉跄差点跌倒在地。
那是个倒地的香炉壶,圆鼓鼓的肚器,孤零零地洒了一地昂贵的香灰。
方才她推门闯进来之时,听到金铁碰撞重物坠地之声莫非就是此物发出的?
只是好端端的,怎地香炉壶旁边躺着一只四角方正的枕头?
虞七认真地停下来研究,奈何脑袋昏昏沉沉的:“你为何要用枕头砸这香炉?”
“咳咳,手滑。”
“手滑这么简单?”
“咳咳咳咳。”
果不其然,只要第五胤疯狂咳嗽,这小丫头就会丢下一切跑到他身边:“怎么了,是屁股疼吗?”
“屁股?”
“嗯,打板子不是打的屁股麽。”
“谁给你说的,是背,背,你别压!”
“我不知道,对不起。”虞七缩回手,“我帮你吹吹。”
“你……”后面的话消失在第五胤喉间,他喉头滚了又滚,将头深深埋进臂弯里。
“你耳朵怎么红了?”
“没有。”瓮声瓮气。如果你的呼吸能离我脖颈远点,就够了。
“是因为我吗?”
忽地一双手覆上他挣扎的眼,霎时而来的黑暗叫第五胤平静下来,但耳朵尖却更红了。
第五胤拨开她的手:“与你无关。”
“可你是因为我被罚的。”小姑娘的声音藏住了喜怒,闷闷的。
“不是。我是为我自己……”
话还没说完,第五胤头上便落下了一个暴栗:“说了别嘴硬。”
“虞七,你居然打本殿!”
“殿什么殿,别动,让我看看你的伤口。”
“不行!”第五胤挣扎起来。
可虞七比他更快一步掀开覆在他身上的被褥。
第五胤扭头第一眼瞧见的便是虞七抿唇面色惨淡的脸,也不清楚是尚在病中,还是被吓住了:“都说了让你别看。”
虞七抱住他,闭口不言。
就这么静静地抱住他。
第五胤感受到温热的水珠滑入衣领之中,静默片刻之后,身上重量离去。
虞七擦了眼泪,小声道:“我把药给你端来。”
步子似乎走得有点急,第五胤的衣裳套在身上过于修长,衣摆曳地。她踩到滑倒,身子朝第五胤压去。
“虞、依、柒……”
不偏不倚,不左不右。
虞七刚好一手肘趴在他的背上——
汤药跟着泼在他身上,骨瓷碗咕噜噜滚落在地。还好,药是早已放凉了的。
“……”虞七慌忙起身,哑口。
守在门外的容庇急匆匆地推门进来:“爷,发生何事了。这……”入目的场景容庇保证,自己绝对终生难忘:虞七身上套着爷的外衫,爷衣衫不整地趴在床榻之上……尤其是爷几欲杀人的眼神,让容庇更是坐实了脑中猜测。
他清咳两声:“爷,珍贵妃来看您,现已至前殿,贵妃娘娘带了圣上的口谕,属下挡不住。”
第五胤拧紧额头,不知是疼的,还是厌恶。
“她?让她进来。”
“可……”
“可什么?”第五胤压着火气。
容庇的目光往虞七身上瞟,用最正经的表情说最不正经的话:“虞女官此番模样,若是被珍贵妃看到,怕是……”
他言语未尽,殿外便扬起高昂的通报之声:“贵妃娘娘安!”
不善!
第五胤当机立断:“快躲起来!莫让她看到你!”
啊?好。
虞七提着衣角晕乎乎地往屏风后躲去。可屏风透光,任谁都能瞧出后头有个朦胧人影。虞七急中生智,将目光聚焦到床榻之下的空隙,立即拖着外衫蹬蹬蹬地往床边跑去。
“你想躲哪儿?”
“让让让让”殿外的脚步声不等人,虞七伸手去推搡他的腿。
“……”
隔着薄薄一层丝质寝裤,柔软小手接触大腿的触感分外清晰,而此时,殿外的脚步声有条不紊,愈发靠近。
第五胤一把将虞七拖入床榻之中,将被褥罩在她身上盖严实,再放下轻如薄翼的床帐。
眨眼间,衣摆飞扬,再瞧,外衫已然回到主人身上。
再定睛一看,第五胤已如大马金刀般坐于床边。
虞七费劲从褥子里钻出头来:“我是要藏下面……唔。”话还没说完便被第五胤反手捂住嘴。
“嘘。”
虞七紧绷的身子终于缓缓放松,抿着笑慢慢又缩回去,将丝被紧紧围拢。真好闻呀,丝被里藏着同他身上一样好闻的味道。
殿门处传来响动。
第五胤扬声道:“贵妃娘娘突然驾到,本殿旧疾添新伤,恕未能远迎。”
珍贵妃头戴九株花钿,噙着恰到好处不多一分不少半厘的浅笑,缓缓步进殿中。高束腰宫装得体尊贵,衣裙虽脚下翘头凤履摆动摇曳。凭这面容和身段实难瞧出是已在宫中浸淫十余年的老人,也不难理解为何一路荣宠加身至如今。
只是,昭妃娘娘过身后最受圣眷的贵妃娘娘碰上昭妃娘娘遗子,目光相触一路火花带闪电。
“五殿下说的哪里话,受伤了就该好生歇着。太医怎么说?”
“小伤罢了,不碍事,无需娘娘挂心。”
“那可不行!本宫可是替圣上前来探望的,知你定然乏闷,便送了些番邦进贡的物件来给你解闷。都端上来罢!”
后面排成两列的宫装女子皆端着托盘,羞涩上前。
珍贵妃的目光却一直落在第五胤脸上,看出他竭力掩饰背后的虚弱和遮掩不住的苍白之色,心中畅快无比。昭妃啊,你若还在何不看看你宝贝儿子的模样,连他父皇可是都要厌弃于他了啊!
“你们还不快向殿下介绍一番?”噙着的浅笑愈发明显。
“是。奴婢莲蓉参见五殿下,此是南邦州进贡的百年山参,长于深山密林之中,不多一年不少一年,刚巧百年,贵妃娘娘特地吩咐叫给殿下养身子。”边说边频频向第五胤抛送秋波。
“奴婢连翘参见五殿下,此是中州进贡的安神香,最适合心神不宁时使用,能驱散整日阴霾。殿下您闻。”
这个宫女转动盘中香炉,登时香炉壁便有了明显变动,壁外的图案被重新组合成异域山川的模样,释放出大小一致的孔洞,从孔洞中飘出一抹异香。缭绕升烟蒸腾而出,檀香盈室。
升烟顺着床帐的孔洞飘进帐中来,慢慢钻进虞七的鼻腔。
痒痒的。
啊,啊——
“阿欠……”
喷嚏被第五胤一掌堵回喉咙。
虞七的脸又红了。
紧接着,第五胤离开了床榻,大步走到那位跟前,一掌将香炉挥斥掷地。
香炉肥滚滚的肚器落地啪啪在地上连滚好几圈,咕噜咕噜,然后撞到跟他同样下场的大号兄弟身上。
一大一小两只,炉灰洒了一地:兄弟,咱俩同病相怜啊,呜呜。
“你何意,公然拂本宫的面子!”珍贵妃笑容在脸上僵住怒道。
“手滑。本殿闻不惯此味道,阿欠!”
嬉皮笑脸。实在是太欠扁了!
欠扁!
“啊欠!”
不对。
珍贵妃蓦然反应过来,眯起眼:“殿下房中有女子?本宫听到了。”
她目光陡然变得犀利,如鹰隼般在殿内来回扫视,最后落到屏风身上。
翘头凤履快步朝那儿走去。
“娘娘听错了,那咳嗽之声分明是容庇方才发出的。”
啊?
突然被提到的容庇诧异抬头,而后立即接道:“对,是是,没错。请贵妃娘娘见谅,属下最近偶感风寒,惊扰到娘娘了。”
“哦?”珍贵妃眉尾轻挑,从屏风后绕了一圈缓缓走了出来。
她仔细在第五胤脸上打量,可惜一无所获。第五胤仍旧似笑非笑,同他往常一样。
珍贵妃眼尾瞥见床榻之上堆起高高的被褥,翘头凤履拐了个弯,往床边走去。
簌地床帐被掀开。
第五胤猛地伸手,牵扯到背上伤口,冷汗瞬间滴落。心脏突如其来的坠落感,让他眼皮跳动,眸色深沉:“贵、妃、娘、娘。”
“又没人,五殿下何须如此紧张。本宫不过是瞧着殿下身边也没个知冷知热的人,连帐中都无人侍候。容庇一介武夫,必然不够细致,不如……”
除了前半句,后面的第五胤一概充耳不闻。
他定睛一看,果然空荡荡的。眉头微微一簇。
虞七人呢?
被念叨的虞七此时正在床下,心脏却缓缓沉入泥潭。
不知是否是方才悄悄摸下来费了不少精力,又或者是床底积了厚厚的灰尘封住了鼻腔,以至于现在她竟感到呼吸不畅。反正不是因为珍贵妃说的那些话!
珍贵妃仍在一边笑着一边说:“殿下瞧瞧本宫今日带来的女子,都是家世清白父辈在朝中为官,可有看得上眼的不如便留下来?”
“娘娘在说笑?”
“自然不是,本宫乃是奉了圣上之命,特地给五殿下选几个机敏乖巧的姑娘教导人事,你可别白费了圣上和本宫的一片苦心啊。”
教导人事?
不可以!
虞七紧紧攥拳,又一面安慰自己:没事的,第五胤一定会拒绝的。
可,她自己也拿不准,他真的会吗?
虞七一面祈祷着,一面听见第五胤的笑声:“哈哈自然是求之不得。”
求之不得?
他的话回荡在殿中,敲在虞七心头,钝钝地痛。却还是不死心似的,眼巴巴地从床沿离地不高的那一点空隙往外瞄去。只见第五胤点缀着玉石的锦靴从她眼前路过,直直地往远处那一堆秀气的平头履处走去。
锦靴在平头履中不疾不徐地穿梭,每每还会驻足停留。
“生得不错。”
“身段不错。”
“谢殿下。”女子轻软应答。
“你,你,还有你,留下。娘娘选人的眼光有待加强,这十几个里也就三人能看得过去,就是比起烟波阁的还是差点。”
“烟波阁?本宫给你找的可都是正经人家的姑娘。”
“本殿挑人要看手和足,手一定纤细修长能吹笙扣弦,足要步步生莲……”
“……”
“……”
余下说了什么,虞七一概不知。
双耳被堵塞,火气撒不出咽不下。
她只死死地盯着贵妃凤头履领着众人散去后,最后剩下的那三双宫鞋。第五胤正对她们吩咐着什么。
虽然是基础款的平头宫履,可每双都下了心思的,一双鞋头绣着青竹,一双鞋头绣着牡丹,另一双鞋头绣着甘兰花。
是啊,多好看啊。走起来路来一定步步生莲,婀娜绰约。所以他才收得这般爽快呢。
容庇领着三双鞋出来殿中,殿门紧接着被带上。
日光透过殿门的木格在地上投射出规整的光斑,一格一格。第五胤踩在其上慢慢行过来。虞七扭开头。
“虞七,你人呢?”
空荡荡的寝殿回声饱满。
一张放大后的俊脸出现在床底空间,正巧对上虞七空洞的目光。
她别过头,趴着不动。
“人已经走了,还不出来?”他轻笑着。
“嗯。”虞七淡淡应一声,“让让。”
第五胤放大的脸在面前让她心中烦闷,一脑袋顶上去,将他撞开。
“虞七!”
虞七从床底出来,拍了拍雪白中衣沾上的灰尘,冷冷瞥他一眼:“抱歉殿下,奴婢故意的。”
“故意的?”
“对,就是!”虞七噙着朦胧的梗着脖子跺脚。
“你吃了火药吗,怎么突然这么冲。吃醋?”
“嗬,吃醋。”虞七叉腰点头,“对,我就是吃醋了。但你不还是收了那三位女官吗?既然如此,您还是好生歇着罢,我这便让容庇将她们带回来好好服侍你。”
“不许。”她的胳膊被第五胤拉住,“你来。”
他单手褪下外衫,露出里面雪白的中衣。但中衣背后浸染出的血痕却一场刺目,如同银针一般扎在虞七眼眶。
“疼。”第五胤又道。
虞七抿紧唇缩回脚,没好气地道:“还不快躺下。”
她没有脱去第五胤的中衣,直接将裹布绕在中衣外面一圈一圈地缠了起来。中途实在气不过,忍不住下狠手在伤口处用力缠绕。
“你轻点,谋害主子麽。”
“这是惩罚。”虞七咬牙道,“就算你现在是殿下堂堂五皇子,我也要告诉你,这世上没人值得你为了他去破坏你的计划,你必须要保护自己,知道吗!”
“……”
“若你不能保护自己,你娘,我是说昭妃娘娘,她也会难过的。而且……还有我。”最后三字细如蚊呐。
“还有什么?”
“没什么。我手艺不精。看来还是不适合做伺候人的精细活,我让容庇把那三位姐姐叫来。”
虞七将最后一节裹布打了个结系在第五胤胸前,还是个姑娘家及要塞的蝴蝶结。她视线落在自己手上,然后飞快将手垂下藏进袖子里。
失血过多,连手看起来都是苍白而透明的。
果然十分难看。
她行了个礼,匆匆往外跑。还是一身单薄的中衣,多了一双第五胤宽大的鞋。初夏的阳光罩在身上并无什么暖意。虞七啊虞七,你真是失败!
第五胤重新趴回榻上,蝴蝶结硌在褥子与心口处。等虞七身影彻底消失之后,他才笑了,一面笑又一面痛得面部扭曲,嘴角边还挂着几分得意。
***
偏殿中传出文华公主一声惊叫:“你怎么会问起这个!……”
“公主你小声些,嘘。”
虞七一把捂住文华的嘴,嘟囔道:“生怕别人不知道怎的。”等到文华竖起三根手指对天之后,她才松开手。
大芙为难道:“幺柒,你这个问题,应该去问宫里的老嬷嬷,公主和我年纪还小,谈起这个不合适……”
“我只是想知道,如何才能搞清楚第五胤是否碰过那些女官。”
“这还不简单,我告诉你!”文华朝她眨巴眼睛,“附耳过来,我告诉你。”
虞七半信半疑地将头凑过去,听着耳语,绯红慢慢窜上脸颊,耳朵,直到整张脸都红得几欲滴血,说不出来是羞的还是气的。
她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若是第五胤当真碰了那些女官,自己或许真的没有存在的必要了。因为一切都是她的一厢情愿。
虞七瞧瞧自己的手。
小小一团,并不白皙。从小在大漠黄沙里摸爬滚打过来的,气候干燥,她又是个不安分的,现在看来指尖早就生了一层薄茧。这样的,他还会喜欢吗?
虞七也不知道。
直到她被文华摇醒,才恍然回神露出浅笑:“我知道了,我今晚便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