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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云绝不是偶然出现在同州城中的,而是那日从鹳雀楼回到河中府军营后,王师范与暗卫大统领王灵商议的结果。
“阿灵,暄娘的义姐王惠之事你也听彦章他们提起了吧?”
帅帐内只有二人,王师范先开口问道。
王灵自幼就跟随在王师范身侧,知道这单独召见必是有极为重要的事情要交给自己来办,而且还是不容有失的那种。
这一点从大帅略显低沉的声音中也能感觉到,想及此处,王灵谨慎答道:“禀大帅,末将有所耳闻。”
“阿灵,没外人的时候你就叫我兄长,阿猛和你是与我相处最久、也是最信任的人,莫要生分了才好。”
王师范听出了王灵话中的恭谨,刻意拉近二人的距离,以示对其器重,帐内气氛虽仍压抑,却变得柔和,单纯的外部压力是不能压倒经历过风雨的两兄弟的。
“是,兄长,可是要暗卫把王惠母女救回来?”
见主公虽威严日增,却仍将自己兄弟二人视为兄弟,不改初心,心中一暖,就直接说出了自己的猜测。
“确是与王惠母女有关,但却不是救出,而是保护,”见王灵不解,王师范接着解释,“一则王惠此番回同州,估计难逃贼军魔掌,若是硬救恐生意外。
二则王重荣说要将王惠的身份传出去,看着好像是想借自己的地位稳住贼将朱温,而我总觉得事情绝不会如此简单,他似有深意。
故你们的任务就是确保王惠母女安全,同时关注王重荣与同州贼将朱温的往来。”
王师范虽未明说,或只是有所猜测,还不能确定,但王灵还是从他话中听出了提防王重荣的意思。
毕竟侍卫亲军此时是在人家的地盘,若这王重荣真动了勾结贼寇或降贼的心思,那主公的处境可就堪忧了。
自己身为暗卫大统领,实为主公耳目,宁可将事情想得坏一些,也是要确保主公周全的,这可是父亲再三叮嘱过的。
王灵想了想,说道:“兄长放心,灵知道此中轻重,你看此事交给李云去办如何?这小子历练得愈发精干了。”
王灵并未将心中所想说出来,因为他深知有些话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说破就不美了,遂转而举荐具体办事之人。
王师范点点头,笑道:“李云确实是个好苗子,上次长安变故就是他传递的消息,累死了好几匹马,自己也差点晕死过去,下手够狠的,哈哈。
是个懂得轻重的人,你来安排就好。不过,有一点你要牢记,兄弟,暗卫之中我最信任的只有你!”
说着上前两步,重重拍在王灵肩头。
“灵明白,一定把暗卫带好,不会误了兄长的大事!那我现在就去安排,免得中间起了变故。”
王灵一日之内两次感受到主公的信重,当即拿出更加恭谨办事的态度。
“嗯,去吧,我等你的好消息。”
王师范轻轻挥挥手。
王灵回到自己帐中,亲自提笔,在一张细长的纸条上写下一行米粒般的小楷:保护王惠母女,盯紧同州。
随后将写好的纸条捻成细棒,并拧开案上发簪的尾部,将纸棒一点一点插入其间的细孔中,就在这时一个游方郎中打扮的人走了进来,轻声说道:“大统领,有何吩咐?”
王灵抬头看看来人,这人是他亲族子弟,是王忠族兄的儿子,族中排行第三,人称王三,同样也是王敬武的家生子,忠心可靠。
他满意地点头,说道:“老三,现在有一个重要而且紧急的任务交给你,不容有失!”
“二兄尽管吩咐,保证完成任务!”王三郑重道。
“嗯,你办事我还是放心的,只因此事大帅格外重视,故提醒你一下。”
王灵将“大帅格外重视”几字咬得很重,其间意味准确传达。
而这王三倒也有几分机灵,自从暗卫成立以来,他就被二兄王灵调了过来,而且一直放在身边,主要负责与各地分部统领间的联络,俨然就是王灵的代言人。
而他得到传唤的时候,就预感到事情的严重性,直接换上执行任务的装扮才前来领命。
王灵停顿一下,给了王三反应的时间,接着道,“将这只簪子亲手交到李云手中,同时口头传递一个任务:盯紧朱温和其谋士、部将的一举一动,尤其是与王重荣的人交往细节,不能错过分毫!”
这是王灵在暗卫中立下的一个规矩,凡情报皆一半写在纸上,另一半敏感的人名、地点、时间等重要信息都是送信人口口相传,若是被人发现也不至暴露意图。
就像此次任务,保护王惠母女这个任务是不怕泄露的,因为双方之间隐隐有着某种默契,但盯紧朱温与王重荣私下来往之事却是万万不能走漏,那会造成与王重荣之间的隔阂。
这种事双方暗中可能都在做,但却拿不上明面,而且也容易暴露王师范隐蔽战线的布置,得不偿失。
王三很熟练地摘下幞头,换上携带情报的特质簪子,拱手道:“那属下现在就出发了。”
趁着霜露夜色的掩护,王三单人独骑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长安城,清晨城门刚刚开放,一个风尘仆仆的中年人一边擦拭着额头的汗水,颌下的须髯也粘做一团,一边随着人流入城,只有单肩背着的药箱证明着他的职业,这是一个游方郎中。
“进城干什么?!”
城门前执勤的贼军士卒很是蛮狠地盘问。
“回官爷,在下是游方郎中,应老友的请求,来城中给人瞧病,这是书信。”
郎中声音中满布沧桑,一边说着,一边从药箱中取出一封书信,伴随着一股浓浓的中药气味飘散开来。
那士卒连看都没看,被药味呛得捂紧口鼻,极其不耐烦地闷喝道:“快走!快走!”
一把抓住郎中,向城门内一推。
郎中一个趔趄,跌倒在地,一边低声念叨着“这就走,这就走”,一边从地上艰难爬起,一瘸一拐地向城内走去。
这样一个不起眼的郎中根本没有人去理他,而郎中每走到一个街口都要停下来歇息一会,腰也直不起来,好像被药箱压得承受不起。
低头喘着粗气时,耷拉着的大眼皮下却是机警的目光看向来时的路,好像生怕有人跟着,内心极为谨慎。
兜兜转转,绕了大半个长安城后,他才在城东角落一间极不起眼的药铺前停下脚步。
那随风荡悠的写着“药”字的木牌,显然有些年头了,匾额上的“杏林堂”三字也褪了颜色,想来也是生意不好做,老板没那个心情,也没那个多余钱财去上漆换匾。
郎中扶了一下药箱,趁机向左右不留痕迹地看了一眼,才迈步走入药铺。
堂中一个年轻药童有意无意的捣着不知名的药草,柜台后是一个无精打采、直打瞌睡的四十岁上下的老伙计,除此之外再无一人,格外冷清。
“请问......”
郎中刚一开口就被那老伙计噎了回去,“本店药已断货,免开尊口。”
说话时他连眼皮都没抬起一下,似乎对这上门的生意没有一丝兴趣,真是奇怪。
“我不是来买药的,不知道李掌柜可在铺里?”郎中也不生气,问道。
老伙计一听是找人的,反而来了一丝兴趣,揉揉惺忪的眼皮,有气无力地刁难着,“长安城里姓李的药铺掌柜,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我怎么知道你找的是哪个李掌柜?”
“是在下唐突了,我要找的李掌柜名唤东来,紫气东来之意,只是肤色却为暗色,经年肝病了,我正为此事而来,你看这是他的亲笔信。”
郎中又拿出那张有些发皱暗色的书信,递了过去。
老伙计眼中精光猛然外放,听出这是自己人,因为刚才郎中话中隐含着“暗卫”二字,这是他们这个据点的接头暗语,而且所找之人是掌柜,那来者身份就呼之欲出了,“可是三先生?”
“正是在下。”郎中点点头。
“小李子,天色不早了,插上门板,打烊了!”
老伙计吆喝着那捣药童子,人也变得机灵了,接着说道:“原来是三先生啊,李掌柜有过吩咐,您来了不用通传,直接引进内室即可,请随我来。”
郎中跟着老伙计走向后堂,而那捣药童子口中嘟囔着,“这么早就关门啊!”
极不情愿地去上门板了,而当最后一块门板插好,慵懒之气尽去,从门缝中观察门外一会,又跑到窗户旁,微微掀开一丝缝隙,仔细看了药铺侧街,见没有巡逻贼兵,也没有生人走过,这才放心地向内堂跑去。
对后堂李掌柜的卧室外打扫庭院的几名仆人使了一个眼色,就入室来到衣柜前,药童停下脚步,“当、当、当”一连敲了三下。
很快柜后同样传来三声,只见药童将衣柜推向一旁,露出一扇门,这次只是敲了两下,门就打开了,药童闪身进去并搬回衣柜、关上门,这才来到一个佝偻身子的老汉面前恭谨道:“统领,外面没发现尾巴,兄弟们都做好警戒了。”
“好,小李子还不过来给三统领见礼。”那老汉爱怜般说道。
“小李子见过三统领。”
“这孩子是我侄子,人精灵着呢,早熟,有些事不方便成人办的,都是他办,尤其是散布流言,小孩子的话更容易让人相信。”老汉笑着对郎中介绍着。
这郎中正是来传递情报的王三,只见他满意的点点头,对老汉说道:“云兄你可是强将手下无弱兵啊,这位老兄也是办事极为稳妥细心,回去我得跟大统领推荐一二了。”转头看向之前的老伙计。
“老张,还不赶快谢过三统领提携。”
说话的老汉正是暗卫长安分部统领李云。
“张海谢过三统领提携之恩!”
老伙计冲王三行礼。
“礼我受了,二兄面前好话自是少不了的,咱们说正事吧,这次任务大帅很重视,云兄这是大统领亲书密信,你先看看。”
王三总是对下面的暗卫示好,一来二去在暗卫中人缘极佳,也确实向王灵推荐过数位有用之人,俨然是王灵掌握暗卫的一个抓手。
“这王惠是何人?竟能让大帅如此重视!再有这盯紧的重点是什么?”李云看过密信,问道。
“云兄好眼力!不愧是一方统领!”
王三赞了一声,接着说,“这王惠是主母的义姐,她的身世......,这次任务就是保护她们母女的安全,来之前大统领口头传信,要你盯紧朱温和其谋士、部将,其与王重荣的交往细节一定要掌握!”
“三统领放心,请替我给大统领捎个话,李云誓死完成任务!”
经验丰富的李云已经嗅出一丝火药的味道,像他这样久在情报一线之人,见惯了官军秒变贼军、贼军秒投官军,深知这中间最受伤的就是曾经的友军,而王重荣此刻正是他们大帅的友军!
“大统领平日总说,你办事他放心,否则这么重要的任务也不会交到你老兄手里!你的保证我肯定捎到!”
王三又把自己惯用的伎俩用在李云身上,不过这话谁都爱听,尤其还是王三说的这么真诚。
随着王三的离去,李云带着小李子出城去了同州,其他得力暗卫分头行动,以免引起贼军注意。
数日后,同州州城,朱温心腹谋士谢瞳家门前,一个衣不裹体的小乞丐在乞讨着。
正好谢家一个仆人从旁经过,动了恻隐之心,俯身给了小乞丐一个铜钱,这对于小乞丐可算是救命之恩,毕竟他大半天都没讨到什么。
只见他伸出冻红的小手,抓着仆人递过铜钱的手千恩万谢,没有人注意到,小乞丐悄悄将一个纸条塞到仆人手中。
这个可怜的小乞丐,正是随李云一同来到同州的小李子,而那仆人则是暗卫安插在谢府的眼线。
这名暗卫接到任务后,趁着晚饭时候与同伴们好似无意间说出,“听说了吗?咱们大齐军爷俘获了一名张姓唐官官眷,那模样美的,跟天仙似的!”
“你就吹吧,你见过天仙啊?”另一个仆人拆台道。
“没见过,不过真的好看极了......”暗卫装作憨厚、嘴笨,吱吱唔唔起来。
“食不言!这是咱们谢府的规矩,下次再被我发现少不了一顿板子!”谢府管家正好经过,训斥道。
一群仆人顿时变得唯唯诺诺,显然谢府规矩极严,这管家也不是善与之辈。看着仆人们的畏缩,管家好像得到了极大的满足,这才趾高气扬的走了。
这日刚刚日落,就有一位富商来到谢府门前求见,“这位兄弟,在下专程前来拜访谢司马,鄙人姓王,麻烦通传一二。”
门前小厮一愣,显然不认识此人,就在将要赶人之前,富商将一块银子塞到小厮手中,同时递上一张名帖,又笑着抱拳道:“有劳了!”
守门小厮这辈子都没摸过银子,顿时欣喜若狂,马上换上一副有些讨好的脸色,应承道:“您请稍等。”
他可是谢府的老人了,是能入得谢瞳书房的,只听他在书房门外恭谨禀道:“老爷,门外有一贵客请见。”
“谁啊?”一道悠悠之声传出。
“小的不知,只是此人面相非富即贵,故不敢怠慢,这是他的名帖。”
“送进来吧。”
得到谢瞳的许可,小厮轻手轻脚进入书房,递上名帖。
谢瞳带着疑问打开一看,只见上面是一串长长的礼单,慵懒之态瞬间竟有些兴奋,因为那礼单太丰厚了。
“快快请进来!”
谢瞳很好奇这是一个什么人,不过有一点他是确信的,此人必是有求与己。
“先生请随我入府。”
小厮很快回到大门前,拿出积攒一年的殷勤对富商说道。
随着富商迈步进入谢瞳的书房,小厮将房门关上,富商才对满脸好奇的谢瞳自报家门道:“在下河中镇王帅密使!”
真是石破天惊之语!平日向以涵养自负的谢瞳也陷入了短暂惊呆中。
“谢司马稍安勿躁,在下此行是带着善意的。”
富商紧跟着安抚道,免得谢瞳惊慌之下喊人,那样自己可就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了。
谢瞳缓过神儿来,又听此人提及“善意”,再看看礼单,就按下心中的疑问与惊慌,佯装镇定说道:“先生请讲。”
“我家王帅早就仰慕朱将军的威名,想要与朱将军结下秦晋之好,日后若唐军胜,王帅愿意保举朱将军为河中镇副帅。
如若大齐占了先机,也请朱将军念在姻亲份上照拂一二,而谢司马是朱将军之谋主,向来言听计从,故在下奉王帅之命前来叨扰,些许薄礼,不成敬意。”
富商倒也爽快,直明来意,看来是对自己的提议很是自信。
谢瞳眼珠一转,心中顿时恍然,看来是王重荣想给自己留条后路,而且尚不知大齐内部详情,倒是可以利用一二,毕竟对于我们也同样是一条后路。
心中算定,亲切的笑容突兀显现,好似多年未见老友般热情道:“好说,好说,此事包在谢某身上,只是不知是何人嫁与我家将军?”
“此人乃是王帅的外甥女,只是......”富商好似有难言之隐。
“但说无妨,虽然我家将军爱美,但有谢某在,纵是容貌略差也不是问题。”谢瞳显然理解差了。
“容貌倒是极美,只是王帅的外甥女此时正在贵军之中......”富商只好实话实说。
“哦,原来如此啊!”
富商从衣袖中连忙再次抽出一张礼单,“有劳谢司马了!”
眼角故意瞟了一眼之前那张,其中之意自是此张礼单不差分毫,这礼可就不得不称为重了。
“些许小事,包在谢某身上,先生静等佳音就是。”
谢瞳见对方诚意十足,索性应承下来,对于劝服朱温确是心中有数,毕竟自家人知自家事,朱温眼下的处境也是十分不好。
待将富商礼送客房休息后,谢瞳叫过来管家,询问王惠之事。
管家正好想起之前仆人们私谈之事,好像隐约能够对上,就如实回复了谢瞳。
“你速去查明此事。”
谢瞳给管家布置了任务,而自己则思索起如何劝说朱温这个真正的重头戏。
有了仆人们提供的线索,这管家办起事来倒也干净利索,很快就给谢瞳回了信。
之后的事情就是此前“弄月轩”中谢瞳与壮汉的一番对话,而那壮汉正是伪齐同州防御使朱温。
潜伏在谢府的暗卫,通过守门小厮和管家无意中透出的只言片语,已然猜出此富商必是王重荣派来的,所谈之事也必与王惠有关。
至于暗中与朱温结盟一事,尚不知晓,这才有了李云的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