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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友文并未忘记与朱温的十日之约。
十日之后,回到朱梁京城,暗杀郢王,将其党羽斩草除根。
深夜,大多数人都已歇息,他在营账内磨着一把剑。
牙獠剑已被他所弃,本以为此生不会再用到利剑伤人,却没想到,还有这最后一回。
举剑的手忽然颤抖,险些握不住剑,忙以另只手紧紧握住,不让剑落地。
不用看也知道,胸口那朵火焰已然再次绽放,烈焰焚身的痛苦,他只能咬牙忍耐,豆大汗珠从额头上不断滴落。
他努力调匀呼吸,试图克制兽毒,一丝寒风由帐门边灌入,紧接着一抹白影从他眼前滑过,他不加多想立时举剑反击,当的一声,硬兵器相接,激起细微火花,雪白发丝一闪,接着素白衣袖如蛇般卷上他的手臂,他只觉手臂被某种尖锐物体轻轻一划,那白影便迅速退去。
遥姬举起匕首,就着烛火,清楚见到上头是触目惊心的黑血!
‘你身上何时出现的黑血?’遥姬脸色大变。
要知兽毒侵心、鲜血化黑已是病入膏肓,就算服用她体内蛇毒血也药石罔效。
‘你既中狼毒花之毒,为何闷声不吭?难道……难道她不知道?’遥姬难得激动。
朱友文却淡淡一笑。
‘兽毒发作,一次比一次剧烈,最后必然反噬,妳我都清楚,又何需大惊小怪?妳特地来见我,可是父皇那儿出了变故?’
遥姬却道:‘都到了这个时候,你还有闲情逸致关心别人?是我担心郢王毒箭伤你,才特地来一趟,谁知……’她紧咬下唇,满心痛悔。
毕竟还是来得太迟了。
朱友文却不在意道:‘我本还担忧这身子是否能撑到刺杀郢王,但既然妳来了,以妳的能耐,即使以毒攻毒,助我多挺过几天,应非难事?’
见他如此不珍惜自己性命,遥姬再也难以压抑情绪,怒道:‘你要强压兽毒,甚至不惜饮鸩止渴,就为了去对付郢王?’
‘遥姬,我必须这么做。’
‘不!你不明白!你根本不明白!’遥姬扔下匕首,双肩颤抖。
她辛苦用尽一切手段,为的就是保住他的命,但他却如此轻贱自己的性命!
朱友文,若你终究死去,我遥姬的一切努力岂不都是白费?
‘遥姬,这是我最后一个请求。’朱友文语重心长。
遥姬背转过身子,强自压抑情绪,颤声道:‘马摘星知道吗?’
朱友文摇头,‘她不需要知道。行刺郢王后,我自会消失于世。’
遥姬深吸一口气,闭上双眼。
‘好。’
遥姬俯身拾起匕首,在自己手腕上一划,蛇毒血涌出。
朱友文微愣,他知蛇毒血乃他体内兽毒解药,却是第一次见到遥姬自残,只为救他。
原来一次又一次,当他在生死边缘徘徊时,她都是这么救他的吗?
‘遥姬……’
他朝她走来,忽然全身力气尽失,整个人往前栽倒,她早有预料,上前抱住,但对遥姬而言,他身子实在沉重,两人双双滑倒于地,她宁愿雪白衣裳染上尘埃,也要以身护他,不让他在自己手里受到任何伤害。
搂着他温热身子,泪水便禁不住落下。
为何要这么傻?为何总是为别人而活?
好不容易逃出生天,重得朱温信任,却又为了马摘星而身中狼毒花,引发兽毒再次侵心,这次连血液也被兽毒侵蚀,只怕来日已无多。
抚摸着他的头发,抚摸着他的脸庞,看了千千万万次,依旧不舍。
不能了,这一回,她不能再听他的话了。
朱友文,若你真的死期不远,那么我只希望,你走的时候,没有遗憾。
*
难以入眠的夜晚,迎来一位不速之客。
遥姬无声而入,摘星虽感到讶异,却冷静以待,未惊动任何人。
遥姬出现,必与朱友文有关,既然他信任她,那么此刻她便不是敌人。
‘妳特地前来,是为了他体内兽毒吗?’摘星问。
‘看来妳不蠢。’遥姬轻笑,似乎依然不把她放在眼里。
‘以妳能耐,自然有办法救治他,对吧?’
遥姬不语,只是凝视着她,凝视着这个拥有朱友文所有感情的女人。
遥姬的神情让摘星感到深深不安,‘难道他……’
若连遥姬都束手无策,那……
‘我与他生死同命,凡是他心中所想,我皆无悔成全,但唯独这次例外。’遥姬朝她逼近,‘马摘星,我宁愿他日后恨我,也要让妳知道,他会体有兽毒,追根究底,都是因为妳!’
宛如被晴天一道霹雳劈中,摘星愕然,久久无法言语。
只听遥姬含泪续道:‘当年妳让他万念俱灰,他才会舍弃一切,包括求生希望,步入黑潭,承受削骨蚀肉之痛,藉以重生,但兽毒从此入身,无法拔除,多年来他克制忍耐,加上我体内蛇毒血,勉强活到今日,但他替妳挡下的那几箭,终让他体内兽毒溃堤,血色一旦变为墨黑,连我蛇毒血都已无用,他最多只余一个多月性命!’
摘星不敢置信。
她不知道!
她从来都不知道!
害得他一生被兽毒折磨甚至致死的罪魁祸首,居然是她!
脑袋一片混乱,身子剧烈颤抖,她不过是在自欺欺人,认为他所遭遇的一切,皆是咎由自取,却不知她自己才是当年推他摔入炼狱的真正凶手!
狼仔,为何你从来都不说?
为何你明知是我害你至此,你仍愿意用尽一切保护我,不愿让我受到一丝伤害?
你明明是那么在意我,我却那么自私,一昧恨着你,不愿让你赎罪……
摘星忽一阵失神,身子一晃,险些站不稳。
遥姬只是冷冷道:‘如今妳知道难过了?知道他为妳付出了多少了?’
‘遥姬!求妳救救他!妳一定有办法救他的,对不对?’她双膝一跪,抱住遥姬双腿,毫无尊严地乞求。
她愿意付出一切,只要他能活下来!
遥姬却只是推开她,沈痛摇头,‘太迟了……’
‘不,不要这么说……求求妳……’她拚命摇头,不愿相信,泪已如雨下。
她与她,都是肝肠寸断。
‘我已无力救他,所以我要他在所剩不多的日子里,不再有遗憾。’遥姬对摘星道:‘马摘星,而妳是这世上,唯一能办到的人。’
‘遥姬……’
遥姬苦笑,‘我与他,虽是生死同命,却非生死同心。’她退后一步,扶起马摘星,看着这个她曾经痛恨的女人,‘马摘星,妳要知道,我这一生从未求过别人,但此刻我求你,在他有限的日子里,好好陪着他、好好照顾他,他的心受过太多伤,我只希望他能快乐,哪怕只有短短一个月也好……’她不是那么大度的女人,但为了他最后这短短一个月的幸福,她愿意放手,把他交给马摘星。
遥姬转身欲离,摘星抹去眼泪唤住她:‘遥姬!’欲言又止,终于坦白,‘其实有时候我会忌妒妳,因为在他最痛苦的时候,是妳陪在他身边。’
遥姬停下脚步,‘他已不是我的渤王了。’
马摘星,他是妳追寻了一辈子的狼仔。
‘遥姬,这世上最懂他的人,也许是妳。’
那雪白的纤瘦身影微微侧过脸,似想说些什么,最终还是无言离去。
*
婉转鸟鸣声令他有种熟悉的错觉,彷佛回到了狼狩山。
缓缓睁开眼,只觉自己躺在木床上,窗外隐约有人影走动,脚步轻快。
他坐起身,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回到了太原城外的小村里,桌上摆着热粥与几道小菜。
平静祥和,彷佛到了另一个世界。
自己是怎么回到这儿的?
走出屋外,只见阳光灿烂,一对蝴蝶翩翩飞来,是初春的季节了。
有人在替他晒着被子,他走过去,摘星听见脚步声,从被子后探出来头,‘你醒啦?桌上有早膳,快趁热吃了。’脚步一移,拿起木桶里其他已洗好的衣物,一一挂起。
朱友文满心疑惑,‘妳怎会在此?其他人呢?’
‘以后我就住在这里照顾你了。’摘星回道。
她如今已与疾冲解除婚约,不再是川王妃,与他相处自然不再引人争议,可他自知来日无多,不愿她知道真相,只得狠心道:‘你回去晋王府吧!我不需要妳的同情和照顾!’
她放下手上衣物,叹了口气,‘我要照顾的不只你的身子,还有你的心。’
朱友文一愣,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你可知,在我心里,最想过上什么样的日子吗?’她看着天空,喃喃。
他的目光变得柔和,参杂着一些哀伤。
他当然知道。
他一直都知道。
入水文光动,抽空绿影春,良人常相伴,粗茶配淡饭,最简单的日子,却是最幸福的滋味。
可他给不起。
‘你一直都明白的,不是吗?’她微笑望着他,‘我一直就想和狼仔,在狼狩山上,过着与世无争的日子。我们一起晾干洗好的衣服,狼仔力气大,先帮我拧干了,我再一件件挂好,别让衣服皱了。’她又开始挂起刚洗好的衣物。
朱友文默默走上前,替她先将衣服拧干。
‘还有,我会天天做饭给他吃,每餐都有他最爱的肉包子。’她抱起木桶,慢慢走回屋内。
朱友文听她娓娓道来梦想中的生活,望着她的背影,胸口酸麻,说不出的难受。
星儿,可是狼仔很快就不在这世上了。
妳会难过吗?妳会想念他吗?
‘倘若有天狼仔不在了呢?’他终于问出口,犹豫着是否该告诉她真相。
知道了,她会痛苦,可也就不会继续抱着这虚假的奢想过一生了。
她脚步一顿,回过头,眼眶含泪,‘狼仔若不在了,我依旧想过着这样的日子。我还是会洗他的衣服、替他晾衣服。做饭的时候,我也会多留副碗筷,给他留个肉包子,告诉自己,狼仔还是和我在一起……’
朱友文心中歉疚难舍,走上前握住她的手。
‘这些事,我不想再也没机会做了。’泪水噗簌簌而下,她哽咽道:‘遥姬都告诉我了。’
他心内微微一惊,又听她道:‘那日你兽毒攻心,昏迷了两天两夜,我一直守在你身边,就怕你醒不过来,就怕我再也过不到我想过的日子……’
他心疼地将她搂入怀中安慰:‘别怕,妳想过什么样的日子,我都陪妳。陪妳洗衣晾衣上千件都不成问题,陪妳吃饭吃到妳不想吃为止。’他努力让自己听来轻松惬意,眼眶却也红了。
‘我们不要再推开彼此了,好不好?’她抬起头,泪眼婆娑。
他们已经错过太多、太多。
他轻轻将额头靠在她的前额上,四目相对,都是热泪盈眶。
不会了。
再也不会推开了。
轻颤的唇轻轻贴上,再也不去想,他们剩下的时间,其实根本不到一个月……
*
摘星在厨房里忙乎着,她下起厨来虽有模有样,但菜切得歪七扭八,鱼煎得支离破碎,就连那锅饭都还是赵六儿看不下去,帮她煮上的。
午膳端上了桌,色香味样样不俱,摘星略感尴尬,朱友文却是夹起筷子就吃,先将鱼肉煎焦的部份吃掉,她连忙阻止,‘等等,先把刺挑掉!’
他专心挑刺,挑完刺的鱼肉却是放到了她碗里,她看着他的体贴,心头一阵甜蜜。
‘以前只会和我抢食物的狼仔,何时变得如此体贴了?’她取笑道。
‘还不快吃。’他一脸正经。
知他是不好意思了,她笑着夹起鱼肉入口,神色一变,看了一眼吃得津津有味的他,勉为其难吞下口。
她不禁担心他是不是味觉坏了,食不知味?
这鱼半焦半生,又咸又甜,他是怎么吃下肚的?
见他吃得认真,一口一口将她亲手做的菜肴全吞下肚,她又是惭愧又是暗喜,感受到他对自己的在意。
自己真该好好学习厨艺的。
见他嘴角旁沾了块鱼肉,本想用手抹去,心念一动,凑过头去在他唇角旁吻了一下。
小屋门口忽传来东西掉落声,两人双双转过头,只见赵六儿两手遮着眼,满脸通红,尴尬道:‘我……我什么都没看见!我只是替摘星姊送东西来,你们就当我没来过……’说完后边蒙着眼边后退,转身就跑。
摘星赶紧上前拿起赵六儿掉落的麻袋,里头装的是面粉与白糖。
‘要六儿送什么来着?’他探过头问。
‘暂且不告诉你,晚上你就知道了!’她藏起麻袋卖关子。
*
用完午膳,两人到城外近郊山林悠闲散步。
严冬已过,正是初春乍暖还寒时,林间虽仍有积雪覆盖,但掩不住绿意由白雪中挣扎探头,满是生机。
几只迫不急待已羽化的彩蝶双双飞舞,丝毫不畏寒冷,见到有人来了,飞来围绕,纠缠着两人嘴里吐出的暖暖白雾。
她抓起一把落叶,往天际一洒,落叶被微风卷起打了几个旋儿后,缓缓飘落。
听蝶,观风。
两人紧紧牵着手,他怕她冷,将自己身上外衣解了下来,披挂在她身上。
这样的宁静与幸福,是从前他们想都不敢想的。
‘日子过得好快,转眼一年就要过了。’摘星忍不住叹道。
八年前历经误会而分开,再次相遇后,短短一年,历经了多少磨难,相爱相恨,数次生死相交,痛到恨不得就此死去,回首过往,她庆幸自己终究坚强走了过来,才能在此刻牵着他的手,漫步山林,虽然此处不是狼狩山,亦无女萝湖,更无他的狼兄弟,但他在。
她要的也不过就如此。
*
下山回到小村,她钻进厨房与那堆面粉白糖奋斗,他想帮忙,却被她推了出去,不准他偷看。
他无奈,只得离开小屋,不一会儿又回来,乖乖坐在桌前等着。
面团油煎的甜香味飘来,看来她虽厨艺不精,做甜点倒是挺拿手的。
朱友文默默看着手里的那条红线。
摘星果然端了一盘巧果出来,放在他面前,柔声道:‘早就想再做一次给你吃了,就当提前过七夕吧。’
距离七夕还有大半年,可他已等不到了。
见她泫然欲泣,他忙拿起巧果,试着逗她笑:‘这次总算是妳亲手端上,不是让人借花献佛。’指的自然是当时宝娜骄纵,非要将摘星下厨亲作的巧果当成自己的手艺,献给渤王。
她收拾心情,跟着笑道,‘还不只宝娜呢,我们的渤王大人,可是处处留情!’
‘我没有。’他郑重反驳。
‘胡说,遥姬长得那么美艳,你们俩从小一块儿长大,我不信你们之间毫无感觉。’
他有些急了,‘真的没有!夜煞训练艰苦异于常人,我哪有这样的心思?’
‘我不信。难道你真连一丝丝遐想都没有?’
‘没有。’他一脸正经,只差没指天发誓。
‘那魏州城的舞娘绿芙姑娘呢?’
他愣住,‘亏妳好记性,我早忘了这人。’
她佯装不悦,哼了声,‘不知是谁亲口说过,“那绿芙姑娘何等娇媚动人,取悦本王……”’
他放声大笑,她娇嗔捶了他几拳,‘讲到绿芙姑娘就笑得这么开心!’
忍不住将她搂在怀里,深深吻下。
傻星儿,从头到尾,我心里始终只有妳一人,何必与其他女子争风吃醋?
直吻到她轻声娇喘,他感到身子莫名躁动,这才缓缓放开。
他笑她,‘别光顾着说我,妳自己呢?先不说疾冲,还有那通州少主……’
思绪一下子回到再次相遇的那一刻,但当初那纷杂无解的迷惘、质疑、愤怒与悲伤,如今回想起来已能一笑置之。
她推开他,气呼呼起身,‘你明知道我一直对你——’他打断她,‘我知道,妳甚至在奎州连退数十位求亲者,都是为了我。’
‘你少自以为是!’
被说中了心事,反而口是心非,不愿承认了。
又爱吃醋又爱闹脾气,可为何在他眼里依旧如此惹人怜爱。
见她作势转身要走,他赶紧起身从后头搂住她,‘别气了,不过就是说着玩的。’然后抽出怀里红线,一端绑在她的小拇指上。
她讶异地看着他将红线另一端绑在他自己的小指上,问:‘你知道我要做巧果?’
‘外出了一趟,六儿告诉我送了什么过来,就猜到了妳要做巧果。’
曾经被他亲手斩断的红线,又回到了手上,将他们两人紧紧相系。
她满足地笑了。
‘星儿。’他忽道,‘这条红线,在我这端绑了死结,可在妳那端,却是活的。’
绑了死结,是因为我这一生,心里就只有妳,谁也无法解开。
绑了活结,还能解开,等我不在了,妳就解开这红绳离去吧,别再挂念我了。
她明白过来,硬是将自己小指上的红线打了好几个死结,‘我这人就是这么死心眼,八年都这么过了,十八年、二十八年我都打算这么过!’
‘星儿……’
‘不听!不听不听不听!’她挣扎着,泪如雨下。
为何一直要提醒她,这样美好平常的日子稍纵即逝?
他紧紧抱住她,忍住不舍与痛心,安慰道:‘好,不说,再也不说这些。’
她转过身,依偎在他怀里大哭。
她从不在人前哭泣的,可唯有在他面前,她毫无防备。
他只能轻轻拍着她的肩膀,像哄着孩子似的。
世事沧桑,生离死别,从不后悔与你相遇,只遗憾真心相爱的时刻,竟那么短暂,如朝露梦幻。
哭着哭着,她稍微退开,纤指轻触他胸口,目光有些不敢置信。
难道会是……
他将狼牙链由胸前衣襟拉出。
‘怎么会……’她讶异不已。
八年前,她当着他的面,将亲手赠与他的狼牙链扔入女萝湖中。
八年后,换他当着她的面,将狼牙链扔入天牢里的火盆内。
可如今它依旧在他身上!
‘失去妳已太痛,我不想再失去妳我之间的回忆。’他淡淡道。
原来放不开的不是只有她。
摘星再度紧紧搂住他。
‘回忆……永远都在,但我很贪心……我想要再多一点……’
仰起头主动吻他,娇小的双手贴在他宽厚胸膛前,感受那依然温热的心跳,柔软身子紧贴着他,虽然有些僵硬,但他感觉到了她想要什么。
‘星儿,不行。’他闭上眼,努力调匀呼吸。
他不能再拖累她。
‘为何不行?我偏偏就要!’她倔强地耍起性子,捧住他的脸深深一吻。
‘星儿,我不行……’
‘我想当你的妻,为何不行?我只不过想要多一点回忆,哪怕只有一夜也好,让我当你的妻,堂堂正正的妻……这辈子我再也不要别人……狼仔……我求你……’她其实想要很多很多,但来不及了,那么能不能只要一个晚上的温存就好?
他挣扎着不知是否要屈服,若她成了他的人,往后他不在了,她该怎么办?
虽然他知道她很坚强,但他不忍。
‘狼仔……’
细声软语在耳边回荡,软玉娇香在怀里沈醉,他闭上眼,终于不再坚持。
一夜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似海深。
他们只有一夜,却是最温柔、最缠绵的一夜。
*
烛火跳了最后一下,熄灭。
他迟迟不愿入睡,就这么瞧着她的睡颜,直至烛火烧尽,屋内陷入一片黑暗。
但目光依旧流连在那张娇美脸蛋上,不舍离去。
原想就这么看着她到天明,体内兽毒忽不受控制,他起初拚命压抑,不愿吵醒她,但身子颤抖越加剧烈,他不得不踉跄退开,一离开床便单膝跪地,全身如火焚,颈间黑色经脉暴胀,额头汗珠不断落下,呼吸急促,痛苦万分。
她惊醒过来,披散着发丝,赤脚跳下床,‘怎么了,很难受吗?’
他脸色苍白,浑身不由自主颤抖,却仍安慰她道:‘不要紧,忍一下就过了。’
她跪在他身后,紧紧搂住他,泪眼模糊。
难道他最后的一个月里,夜夜都要承受兽毒攻心的痛楚?
‘别哭了,我没事。’他感受到她颤抖的身子,握住她的手。‘星儿,妳知道吗?光是今日,我便深感自己活得比过去的每一天都快乐。’
她贴在他赤裸背上,不住摇头,温烫泪水滴滴落在他身上,烧灼着他的心。
不够,根本不够,只有一日哪里足够?
这一夜,她就这样抱着他,始终未曾松手,就怕一放开手,他就会不见了。
*
长生林内祭天仪式突遭中断,朱友珪虽自请责罚,朱温却未多加怪罪,只道也许天意如此,不欲借命予他,隔日便称身体不适,打道回府。
朱温回到京城后,休养几日,召见朱友珪,竟是已决定要将皇位传给这个二儿子。
朱友珪喜不自胜,他暗地万般安排,却没料到朱温会自行决定下诏传位,他当场重重一跪,起先推拒,直到朱温摆起脸道:‘朕心意已决。’
‘父皇,儿臣只是暂时监国,绝不敢有非分之想。若父皇坚决如此,儿臣……只能长跪不起。’朱友珪不胜惶恐。
朱温奸诈,朱友珪矫情,表面上父慈子孝,暗地里却是钩心斗角。
‘友珪,朕当然想再手握天下,只是如今……却已连双眼都不好使了。’
‘父皇!’朱友珪佯装惊讶。
先以利诱之,再主动曝露自身弱点,争取同情,意在让朱友珪放松戒心。
朱温听得朱友珪语气担忧焦急,更刻意用力咳嗽,上气不接下气,张锦连忙端上汤药,朱温接过喝下,缓缓道:‘朕的双眼,自有太医操心,你便把心思都放在治朝监国上吧!’
‘但如此重责大任,儿臣实在承担不起!’朱友珪仍在推让。
‘朕四个儿子里,你其实是最像朕的,把朕一手打下来的江山交给你,朕也最放心。老实告诉你,将楚楚留在朕身边,本是对你大权在握,有所戒备,但如今朕倒是真喜欢她,你登基后,务必好好善待她,也别怨恨朕过往戒心太重,留点日子让朕颐养天年可好?’
朱温如此推心置腹,朱友珪只觉受宠若惊,见朱温心意已决,便不再推辞,磕头谢恩后,难掩满脸喜色离去。
朱友珪离去后,朱温疲惫老迈的双眼忽现精光。
密令已发,他信得过的军侯正在洺州齐聚,朱友珪欲接班登基,储君需斋戒七日,闭门不出,这七日已足以让他完成布局,如今就等着朱友文回来,助他一臂之力,将朱友珪的势力斩草除根!
*
月黑风高,大梁皇城内显得格外寂静。
寝殿外的悬挂罩灯轻轻摇曳了几下,其中一盏忽地熄灭,一名宫人连忙取过梯子,重新点上。点完灯后,他往回一望,居高临下,只见一队人马明火执仗正由宫门外闯了进来,不禁大惊失色,想要呼救,一支暗箭射穿了他的喉咙。
尸首落地,其他宫女纷纷骇叫,宿鸟惊飞乱啼,夹杂着宫人们的哭喊,不一会儿又迅速安静了下来,空气中弥漫血腥。
正在龙床上安歇的寝殿主人仓促惊醒,历经过多少腥风血雨,殿外的哭喊与血腥弥漫让他知道大事不妙,难道那逆子真反了?
‘来人!来人啊!张锦!’气急败坏惊呼,却惊恐发现无人回应,连仍旧随侍在侧的张锦也不知去向。
‘朱友珪,莫不是你这逆子真造反了?’
一道人影从阴影处缓缓现身,果真是朱友珪。
只见他气定神闲,负手而立,‘正是本王。’
‘你居然悖逆如此,天地不容!’朱温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咆哮。
朱友珪冷笑,‘父皇此言差矣,身为一个父亲,却处心积虑想除掉自己的儿子,又岂是天理所容?父皇如此轻易便答应传位予我,背后必有蹊跷,与其继续坐以待毙,不如提早下手,这,也是父皇您教会我的。’
朱友珪身后一闪,一队精兵已将寝殿团团围住,为免夜长梦多,朱友珪摆手示意,士兵们纷纷拿起剑刺向朱温,朱温狼狈冲向殿内梁柱,抱着柱子左闪右躲,然他毕竟年事已高,力不从心,一名士兵一剑刺进他腹中,再狠狠一拧一拔,血污瞬间由朱温腹部喷出,他惨叫一声,颓然摔倒于地,抱着肚子,狠狠瞪着志得意满的朱友珪,‘孽子……早知如此,当初就该下手除掉你……’千防万防,却偏偏是这个最不起眼的儿子对他下手!
朱友珪究竟是如何得知朱温密谋除去他?
难道又是张锦?还是遥姬?
朱友珪缓步上前,看着自己父亲倒于血泊痛苦挣扎的模样,不但无动于衷,甚至十分得意,‘父皇,您必是怀疑是否遭人出卖?为免您死不瞑目,我这就告诉您吧,从长生林回京后,在你眼前的张锦不过是个替身,真正的张锦已被我收拾掉了!您的一举一动,早逃不出我手掌心!我已命五百精兵包围太卜宫,只要反抗,格杀无论,您的太卜大人怕是自身也难保了。’
‘你这……逆子……’朱温挣扎着想起身,牵动伤口,肚破肠流,痛苦不堪。
‘逆子?我自知出身低贱,不及大哥与四弟,但我比谁努力、比谁都敬重您,可连那头怪物在您眼里都比我高贵,甚至还要与他连手对付我?’朱友珪激动道:‘这一切都是您逼我的!’
这老家伙终其一生把儿子当棋子,大儿子朱友裕不过是受朝中众臣拥戴,便遭他疑心而下毒手除去,到头来他还想期待什么父慈子孝?
朱温继续谩骂,然声音渐渐低落,渐渐成为模糊不清的呻吟,最终圆瞪双眼,死在了自己儿子手下。
‘来人!’朱友珪朝后吩咐,‘传令下去,就说陛下罹患顽疾,今夜病状加剧,药石无功,驾崩了!’
*
隔日清晨,不少文武大臣听闻朱温夜半驾崩的消息,急得衣冠都来不及整理,速速赶入皇宫。
听说陛下生前欲传位予均王朱友贞,支持朱友贞一派的大臣,尤其是杨厚,皆难掩喜色,众人赶到皇宫欲拜见恭贺均王,人才入殿,一队禁军便涌出将他们全绑了起来,压制在地。
大臣们错愕不已,此时冯庭谔架着朱友贞出现,将他往地上一推,朗声道:‘查均王殿下及其党羽,作乱犯上,意图颠覆叛变——’朱友贞激愤打断:‘你在胡说八道什么?’他被幽禁宫中多时,今日忽被冯庭谔带出,尚不知宫中已发生巨变。
冯庭谔续道:‘幸郢王殿下贤明,得苍天护佑,先皇驾崩前,已亲允传位……’
朱友贞大惊失色,‘父皇……父皇驾崩了?冯庭谔你……你们把父皇怎么了?’
难道他二哥当真利欲熏心,枉顾人伦,亲手弒父?
他们朱家到底受到了什么诅咒?父亲要杀儿子,儿子要杀父亲,儿子们之间更是彼此栽赃嫁祸,欲置对方于死地!
冯庭谔冷笑看着朱友贞无谓挣扎,‘郢王殿下有令,为报先皇血仇,除均王殿下,其余逆贼,尽诛不赦!’一声令下,冯庭谔身边士兵抽剑刺向众大臣,金碧辉煌的宫殿再次血腥弥漫,成为凄厉惨叫充斥的炼狱。
‘住手!住手!’朱友贞狂喊,试图阻止杀戮,然那些曾支持他的大臣们一个又一个倒下,温热的血液不断溅在他身上、脸上,他从一开始的悲愤填膺到渐渐麻木,最终只剩下他一个人坐倒在血泊中,浑身冰冷。
朱友珪竟如此心狠手辣!
忽地,一个念头闪过他脑海,让他更如堕冰窖。
他虽被幽禁宫中,不知朱友文以保他性命为条件,回朱梁受审,之后下放黔奴营,脱逃投晋,但朱友文只要活着一日,对朱友珪而言便如芒刺在背,必除之而后快,朱友珪既然连亲生父亲都狠得下心杀害,却为何独留他朱友贞一条命?
难道是要放出风声,以他为铒,诱使三哥朱友文回京营救?
‘好四弟,你想必已猜到,二哥为何特留你一命了吧?’朱友珪微笑着从冯庭谔身后走出。
‘你……你不是人,连禽兽都不如!’朱友贞悲愤道。
‘咱们三兄弟团聚之日,看来不远了,在那天到来之前,你可要好好活着啊。’朱友珪大笑,扬长而去。
*
朱友珪志得意满,回到郢王府准备亲自接敬楚楚入宫服丧,却见她身着丧服,正在收拾东西,似要远行。
朱友珪不解问道:‘楚楚,妳这是……’
‘我要离开郢王府。’敬楚楚冷冷道。
朱友珪微觉不对劲,‘楚楚,父皇驾崩,我们该入宫——’
敬楚楚放下手上包袱,向来温柔良善的她,此刻竟难掩情绪激动,目光更是罕见凌厉,逼问:‘我问你,父皇骤逝,是否与你有关?’
朱友珪万没料到敬楚楚会有此一问,表情一僵,忙解释:‘楚楚,逆谋的不是我,是四弟,他——’敬楚楚愤怒打断他,‘事到如今,你还想骗我!’
敬楚楚从包袱里拿出一封信,扔向朱友珪,他接下,神色忐忑地展开,信上写着一行字:朕若遇害,杀朕者,必为逆子郢王。
信上的确是朱温字迹,朱友珪仍欲狡辩,‘楚楚,这信妳从何处得来?这分明是有人故意诬陷——’
‘你还不愿承认吗?’敬楚楚痛心无比,‘父皇生前曾对我说过,他自知已日薄西山,若我有心,可在他归天后至近郊吉光寺内向观音大士磕头千次,替他祈求冥福。父皇驾崩后,我便至吉光寺磕头祈福,谁知尚未满一千,蒲团已微微裂开,底下露出此信……’随手拿起桌上朱友珪亲自雕刻的木鹰,重重朝他脸上砸去,‘这等于是父皇亲手交给我的遗书,你还想否认?’
朱友珪脸上被木鹰重重一砸,瞬间皮破流血,却不觉疼痛。
敬楚楚都知道了……她是他最珍视之人,可她如今看着他的眼神却如此厌恶,彷佛他是世间最卑劣之人。
‘楚楚,你听我解释……’他仍试图挽回,心里仍相信他的妻不会弃自己而去。
‘你不用解释。’敬楚楚的语气第一次如此冷若冰霜。‘已经太迟了。’她冷冷望向自己的夫君,‘蒲团底下,还有父皇的一道遗旨,我已让人送往洺州。’
洺州?
朱友珪脸色大变。
‘看你的表情,想必你也猜出了大概。’敬楚楚道:‘如今父皇遗旨已至洺州,守军正退,晋军就要不战而胜,拿下洺州了,从此皇城门户洞开,大梁岌岌可危……这一切都是你造成的!’敬楚楚颤抖说完,扭头抹去眼中泪水,深吸一口气,拿起包袱就要离去。
朱友珪这才回过神来,连忙上前拉住她,‘楚楚,妳要去哪儿?’
‘我要离开你。’敬楚楚虽被他拉住,却没有看他一眼。
‘不准走!我可以不要洺州,但不能没有妳!’朱友珪彻底慌了。
他苦心积虑,机关算计才走到这一步,正要与她共享美好成果,她却要离他而去?
‘你可愿意放弃皇位?尔后诏告天下,你弒父夺权?’敬楚楚反问他。
他哑口无言。
他的楚楚……变了,以往她总是包容他,一次又一次地原谅他,可为何如今却——
‘楚楚,我是被逼的!是他刻意将妳留在皇宫,做为人质,还想毒害妳,好牵制我,我这么做都是为了妳!’他竟把一部份的罪责自私地推到敬楚楚身上。
敬楚楚冷冷瞧着他,彷佛他不过是个陌生人,‘那么你为何迟迟未推拒契丹可汗的婚事,是否仍打算娶契丹公主为正室,日后立为大梁皇后?’
朱友珪一直以为她不知情,此刻宛如晴天霹雳,张口结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敬楚楚冷笑道:‘是冯庭谔私下来找过我的,说大梁国运盛衰,全在我一念之间,要我退让,成全你与契丹公主的美事!’
朱友珪咬牙,暗暗埋怨冯庭谔坏事,可冯庭谔到底是为他设想,他迟迟未明确推拒契丹可汗的联姻要求,也的确存着敬楚楚终究能够包容,况且他日后虽无法立她为后,但一样会给她享不尽的宠爱与荣华富贵。
可他却忘了一件事,他的楚楚,并不稀罕这些。
眼见敬楚楚去意坚定,他不禁越抓越紧,他很明白,这一放手,她就是永远离开他了。
敬楚楚取下发簪,抵住自己喉间,‘你不让我走,我就死在你面前!’
决裂至此,朱友珪再不舍,也只能要自己放手。
敬楚楚红着眼眶,深深看了他最后一眼,目光里满是失望与痛心,然后头也不回地独自离去,连一个侍从婢女都没带上。
朱友珪看着她渐渐消失的纤细背影,怅然若失。
楚楚……离开了我,妳要去哪里?
妳又能去哪里?
我终于得到了天下,却失去了妳,从今尔后,再也没有人能与我分享这份喜悦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