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黔奴营位于朱梁边境一处铜铁矿坑,朱温欲举兵伐晋,下令加快开采速度,以便炼制大量兵器,战奴们日夜不休不断采矿,不论体力与精神都已被压榨至临界点,矿坑内意外更是不断,然上头为了赶工,根本不顾这些人死活,矿坑塌陷便用火药炸开,炸死一批人再换另一批人去送死,黔奴营里最不缺的就是人命。
朱友文被送入黔奴营,立即引起一阵骚动,不少战奴都是他当年亲自送进此营,对他恨之入骨,如今见到堂堂渤王居然也被贬为奴,送入黔奴营与他们一同服刑,个个恨不得立即上前杀了他,强烈恨意暗潮汹涌。
负责当朝监国的郢王殿下特地亲送罪犯前来黔奴营,这荒凉地方何时来过这等贵客,掌管黔奴营的头儿,司狱官古腾从头到尾陪着笑脸,就怕哪儿招呼不妥当。
郢王殿下临去前,特将古腾招去密谈了一番,交待他务必好好‘照顾’朱友文。古腾会意,笑道:‘殿下请放心,卑职绝对会尽力!’
朱友文身穿囚服,双手双脚铐着锁心链,他很快就感受到四周充满敌意的目光,但他心态坦然,自知这一切不过是自食苦果。
几名官兵上前呼喝,其中一名挥起鞭子,他不闪不躲,脸上瞬间多了一道血痕。
‘还愣在这儿做什么?还不快去做工!’官兵指着不远处从矿坑内搬卸出来的石块,堆了有两、三人那么高。‘今日要把这堆石块给搬完,不然大家都没饭吃!也甭想休息!’
朱友文朝那堆石山走去,忽有人朝他背后扔了一块石子,但他头也不回,继续往前走,扛起石块做工。
扔石子那人原本还想再扔,却被另一人阻止。
‘古腾在看着呢。’
扔石子那人顺着另一人目光看去,果真见到古腾目光落在他们两人身上,只好忿忿扔下手中石子。
老天有眼,让朱友文这恶贯满盈的家伙进了黔奴营,他们绝不会让他好过!
古腾吩咐一旁官兵准备火药,刻意来到朱友文面前,‘渤王殿下,您就在一旁休息吧!不用委身跟这群家伙一起做苦工。’
朱友文早知朱友珪不会让他在黔奴营好过,面对古腾的刻意谄媚,他无动于衷,继续搬运石块。
古腾心里暗忖:都成了阶下囚了还这般瞧不起人?瞧你能嚣张多久?
他命人押来今日同时送入黔奴营的罪奴,将一捆火药塞到他手里,吩咐:‘今早矿坑又塌了,得派人去用火药炸开!咱们这黔奴营的老规矩,新来的就该一马当先,挑最危险的去干!你进到那矿坑里,把这火药放在最深处。’
那新来罪奴心知火药危险,颤抖接过。
稍早朝朱友文扔石块的那人名唤赵久,不服气道:‘要论新来后到,那他呢?’他手指朱友文的背影。
古腾冷笑,‘郢王殿下有交代,他,与你们这些奴隶不同。’
两名官兵押着新来的罪奴进入矿坑里,赵久怒气冲冲走到朱友文面前,指着他的鼻子骂道:‘朱友文!你好大官威啊!就因为你有特权,所以别人就该顶替你去冒死吗?’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朱友文欲绕过赵久继续搬运石块,赵久却指向矿坑入口,‘那个新来的被派去炸山洞了!本来应该是你去的!’
朱友文望了一眼矿坑入口,放下石块,走到古腾面前,‘我去替他!’
古腾刻意朗声道:‘是,渤王殿下!’语音方落,山洞内传来轰然爆炸声,石块瞬间四处喷飞,众人纷纷四散躲避,那倒霉的新奴已活活炸死在矿坑内。
烟硝尘埃散去后,只见四周的战奴们,投向朱友文的目光里,敌意更深了。
朱友文见无辜性命被自己所牵连,心中不免感到愧疚。
古腾越是刻意在众人面前强调他的特权,越只会强化这些战奴对他的恨意,让他难以生存。但他不想争辩,反正他本就没打算活着从这地方出去,这些人当年都是受他所累才沦落至此,他们恨他,理所当然。
初到黔奴营的第一天,他靠着自身神力,几乎是一个人搬完了矿坑前的那座石山,可没有一个战奴对他心存感激,他们暗中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思考着该用什么方法来折磨这位曾经高高在上的渤王殿下。
入夜后,古腾又特意摆设酒宴,好酒好菜招呼朱友文,但他一口都未吃。
古腾放他回囚房,官兵打开门,他踏入后,身后大门还没关上,一个战奴便冲上前狠狠朝他肚腹上揍了一拳!
他定睛一看,囚房内的战奴全挤在门边,个个对他怒目而视,出拳揍他的那人名唤张远,稍早前曾阻止赵久朝朱友文扔石块。
‘这拳是为了那个因你而丧命的新奴!’张远怒道。
朱友文却是不痛不痒,看了他一眼,‘这拳力道不够强。’脚后跟微微抬起,将大门关实了。
不想让门内的恩怨影响到这些人的性命,这本就是他自己该概括承受。
张远又狠狠朝他肚子挥了一拳,‘你还以为自己是渤王吗?’
‘用拳头杀不死我。’他淡淡道。
然他越是淡然,众人越是群情激愤。
‘你以为我们不想杀你吗?为何今日被火药炸死的人不是你?’有人喊道。
‘若能重新来过,我也想如你们所愿!’
但在场无人相信这是朱友文的真心话。
赵久拾起早就藏好的石子,用力朝他脸上一扔!
‘少说废话!你是什么样的家伙,我们比谁都清楚!’
额头鲜血涔涔,不觉忆起当年曾被误认为是狼怪,在奎州城里示众游行的那一日,他伸手抹去鲜血,那时他并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被当成怪物,如今他终于明白,他就是一头怪物!无论怎么挣扎都逃脱不了身为怪物的命运!
赵久恨恨道:‘当年你一道军令,下令屠杀晋国边界小城内的无辜百姓,我不愿听命,你便将我下放黔奴营,我的大儿子更被你的战狼活生生咬死,你却只是冷眼旁观!’
朱友文心头一震,他一直以为自己只亏欠摘星,如今来到黔奴营才领悟,他早已满手血腥,自己这条命根本不够偿还!
张远也上前一步,‘我队因为军粮严重不足,朝廷居然来令,要我斩杀军队里无用伤兵,以免浪费粮食,这道军令是谁下的,不知渤王殿下还有印象吗?’
朱友文当然记得,只是当时这道军令并非他所下,而是梁帝下的指令,他不过是负责传递执行,但此时此刻再多辩解,这些人也听不进耳里,况且他也根本不想辩解。
他一一望向在场的每一张脸,都是伤痛与怨愤,都是由他一手造成。
他笑了。
的确,让他那么轻易死去,是太便宜他了。
他就该在自己一手造就的炼狱里,受尽各种折磨死去!
‘你居然还笑得出来!这里几乎每个人都是因为你而永生为奴,家破人亡!’赵久愤恨难平,上前又是对朱友文一阵拳打脚踢,其他人见状也纷纷加入,朱友文毫不反抗,很快就被打倒在地,伤痕累累,狼狈不堪,嘴里却依旧笑着:‘太轻了!你们是没吃饭吗?何不再用力点!’
这就是怪物该受到的待遇!
‘里面在闹什么哪!’囚房外忽传来古腾声音,奴隶们纷纷退开回到木床上,朱友文也慢慢爬起,走向角落最破烂的那张木床上坐下。
古腾踹开门,见到泥地上的血迹,哼了声,‘除了渤王殿下,所有人都滚出去!今晚睡外头!’
‘为何?’赵久不满问。
‘惩罚你们对渤王殿下动用私刑!’原来古腾早在外头听得一清二楚,却等到朱友文被揍得差不多了才插手,假装刻意袒护朱友文。
‘他们没有对我动用私刑。’朱友文在角落道。
‘渤王殿下,您稍早吩咐卑职在外头候着,咱们都听得清清楚楚,卑职连伤药都准备好了。’古腾走入囚房,将一罐伤药放在朱友文床上。
赵久怒不可遏,直觉自己被算计,‘原来你们早就串通好了!卑鄙!以前你虽手段狠毒,但至少光明正大!’
古腾故意诬陷,朱友文知自己越是辩解,只会越描越黑,干脆起身欲离开囚房,‘我出去就好!’
‘来人!’古腾一喊,两名官兵上前挡在朱友文面前,其余官兵则将所有奴奴隶强拉至囚房外,其中一名奴隶似白日做苦劳时受了伤,行走得有些缓慢,官兵上前斥喝,张远连忙扶着他离去。
古腾跟着走了出去,将房门反锁,大声道:‘渤王殿下,您今夜就好好休息吧!这班人不会再去烦您了!’
古腾冷笑着离去。
*
距离矿坑处附近十里外的驿馆内,朱友珪面对满桌丰盛菜肴,不过动了几筷,满腹心思都在打点该如何让朱友文死在黔奴营。
他父皇听信遥姬所言,认为朱友文性命与大梁国运紧紧相系,得暂时保住他一命,但他根本不信这鬼话!他大梁就是因为这头怪物,才落到今日局面!
他不用亲手杀死朱友文,黔奴营里那些战奴,个个都比他还想置朱友文于死地,他只要想个法子,顺水推舟,让那些人群起‘失手’杀了朱友文,就算朱温届时怪罪下来,他唯一的错,不过是人远在京城,来不及阻止罢了。
古腾终于来了,还带着一个看来不过八、九岁的男娃儿,模样倒是长得挺机灵,打从一进门那双眼便骨碌碌地转个不停,见到满桌菜肴,更是眼神发亮,肚子咕噜噜响了几声。
朱友珪等了半天,等来一个小娃儿,忍不住问古腾:‘就这个娃儿,能成本王大计?’
古腾拍拍胸脯,‘回殿下,这娃儿名叫赵六儿,是个孤儿,平时为黔奴营送柴送煤,别见他年纪小,可是古灵精怪得紧,殿下要办的事儿,他肯定能办好!’
赵六儿哪见过像朱友珪身分如此高贵的大官儿,但见平日耀武扬威的司狱官对朱友珪如此客气,小脑袋当下明白此人来头比古腾还要大,很快扑通一声双膝跪下,跟着古腾喊:‘赵六儿拜见殿下!’
朱友珪笑了笑,‘的确够机灵。起来吧,我交代的事,你有信心能办好吗?’
赵六儿起身回道:‘殿下请放心,六儿一定能办好,不让您失望!且此活非我不可!’
朱友珪倒是好奇了,‘好大口气!何以见得非你不可?’
赵六儿瞬间双目含泪,哽咽道:‘我大哥也曾效力于渤军,却被渤王的战狼活生生给咬死了!渤王能操控战狼,绝不是谣言,我就是见证!’语毕一颗颗滚圆泪珠便自他眼里滑落,神情悲痛。
古腾一愣,这差事他找上赵六儿,不过见的就是他机灵,谁知误打误撞,这娃儿的大哥真是被渤王的战狼给咬死了?
赵六儿忽噗嗤一笑,得意朝两人道:‘怎么样,我演得不错吧?’
朱友珪哈哈大笑,拿起桌上的包子扔给赵六儿,‘演得不错!尽管吃,事成后必有重赏!’
朱友珪让赵六儿打包了大部份菜肴,开开心心地带回去大快朵颐。
赵六儿离开后,朱友珪问古腾,‘你确定这娃儿无亲无挂?’
古腾点点头,‘殿下毋须担心,赵六儿爱钱,只要有钱就好办事。’
谣言已经传出去了。
朱友文所豢养战狼,在他失踪后一一逃脱,这本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惩处失职将领则罢,但朱友珪得知消息后,与冯庭谔商量,暗中将这消息散播出去,并加油添醋,说是渤王朱友文能操控战狼,密谋报复朱梁。再加上朱友文当日在刑场疯魔兽化的狼狈模样被不少周遭看热闹的百姓目睹,更替这似是而非的谣言多增添了几分真实性。
人心其实是很容易操弄的,区区小小谣言,只要有计划地加以渲染,众口铄金,三人成虎,届时朱友文在众人眼里便是活生生的怪物,必除之而后快!
*
距离黔奴营南方二十公里处有一处小镇,因着位于交通要道,以及常常招待往来押送战奴的官员,竟也颇具规模,每逢初一、十五更有不少四处摊贩前来,市集上倒也人来人往,难得热闹。
今儿个正是初一,市集上摊贩林立,不住吆喝,可过往人群的注意力却被一小娃儿给吸引住了,只见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泪流满面地跪在一卷起的草席前,席里似乎裹着一具尸体,一旁写着‘卖身葬兄’四个大字。
‘各位大叔大婶,我唯一的哥哥,前几日被渤王豢养的战狼给活生生咬死了……求各位可怜可怜我……将我买了去,好让我能葬了哥哥……’
渤王朱友文被下放黔奴营的消息早已传遍大梁,人们听见赵六儿这么哭诉,面面相觑,低声交头接耳:不是听说渤王已被关在黔奴营里了吗?怎还会驱使战狼去咬死人?难道他真能操控战狼?即使人在黔奴营内,也能驱策战狼去杀人?
这附近城镇早有朱友珪布下的暗桩将这谣言传了出去,此刻众人见到赵六儿卖身葬兄,更是印证了这流言,不禁人心惶惶,就怕哪一天朱友文也会驱使战狼前来大开杀戒!
人群开始走避,匆匆躲回家里,黔奴营附近的官兵也忽然出现,说是要防范渤王战狼,开始巡逻这一带,市集上的小贩见人潮散去,无利可图,只好无奈收起货物准备离去。
小贩们鱼贯离开城镇,一对打扮朴实的年轻夫妇正好要入镇,与他们擦肩而过,再往前走了一段,那妻子忍不住低声道:‘奇怪,大白天的,这镇上街道怎地如此冷清,又有官兵巡逻?’
男子转头附和:‘没错,这镇里的气氛是有些古怪。’
‘前头有个孩子,去问问吧!’妻子柔声道。
夫妻俩走到赵六儿面前,赵六儿听见来人脚步声,立即又卖力放声大哭:‘好心的大爷啊,可怜可怜我哥哥,他被渤王的战狼给咬死了!那渤王根本不是人,是能驱策战狼的狼怪啊——’
‘你胡说!这世上哪来狼怪?’妻子忽然激动起来,大声反驳。
赵六儿不甘示弱,抹了抹鼻涕眼泪,站起身道:‘妳看着就是外地人,怎能肯定这儿没有狼怪出没?’
‘你——’她还要再说,丈夫拉住她的手,‘我来跟他说。’
她自知失态,仍难掩情绪,径自走到路旁让自己冷静下来。
这对夫妻俩不是别人,正是摘星与疾冲假扮。
疾冲从怀里拿出一锭亮晃晃银子,赵六儿见到银子立即眼睛发亮,直盯不放,疾冲笑了笑,问:‘请问这附近有没有一位赵六爷?’
赵六儿眼神立现警戒,他双手环胸,退后一步,上上下下打量这两人后,不客气道:‘我就是赵六爷,你们是什么人?有何贵干?’要不是看在那锭银子份上,他才懒得搭理这两个傻里傻气的外地人呢!
饶是疾冲江湖混久了,得知他们要找的‘赵六爷’居然是眼前这毛都还没长齐的小娃儿,也禁不住瞠目结舌,‘你是赵六爷?’
‘正是。’赵六儿一副老成模样,彷佛真见过不少世面。
疾冲有些尴尬,望向摘星,她赏了他一枚白眼。
看来他的消息来源也不怎么灵通,要找的人居然是个小娃儿?
疾冲搔搔头,他可是花了不少钱才买到这消息,要进黔奴营,就找赵六爷,那班江湖朋友理应不会骗他才是。
疾冲将赵六儿拉到一旁,‘老弟,若你真是赵六爷,我们有件事,想请你帮个忙。’
赵六儿一把拍掉疾冲放在自己肩上的手,‘谁是你老弟?少攀关系!’
疾冲耐着性子陪笑道:‘赵六爷,我们要跟你谈的这桩买卖,与渤王朱友文有关。’
赵六儿神情狐疑,心里暗忖:这渤王可真是了不起啊!不过才进黔奴营没两天,各路人马都找上来了!
疾冲掏出一袋沈甸甸的钱袋,举到赵六儿面前,‘只要你能带我们混进黔奴营,见到渤王,这袋钱就是你的!’据他从那班江湖朋友得到的消息,这‘赵六爷’嗜钱如命,只要有钱就好说话。
赵六儿直盯着疾冲手里那袋银钱,暗地吞了口口水,他当然喜欢钱,可这黔奴营是什么地方?更何况还要带两个大人混进去?要是被发现了,就算他有钱也没命花。
‘这活,老子不干!’语毕便收拾东西准备离去。
摘星在一旁开口:‘赵六儿,人称赵六爷,父亲赵久,曾是渤军里的护军,因违抗军令而被下放黔奴营。上有兄长,但数年前已死于渤军营,无其他兄弟姊妹。敢问赵六爷,你卖身葬的是哪个哥哥?’
赵六儿停下脚步,转身怒道:‘你们查我底细?’
疾冲嘿嘿一笑,‘赵六儿,若你不帮忙,我俩就告诉黔奴营的司狱官,说你和赵久是父子,我看今后你就别想再混进黔奴营去见你爹了。’
‘好,我帮!’赵六儿态度立即大转变。
他终究还是个孩子,要比计谋,哪比得上这两个大人?更何况对方早把他的身家调查得清清楚楚。
但他可不是白白帮忙,伸手就想去抢疾冲手里钱袋,疾冲却不给,‘此一时彼一时也,如今你想帮忙,可没钱拿了。’
赵六儿气结跺脚,‘怎么会有你这般无赖的大人?’
‘专对付你这种无礼的小孩!’
‘你这出尔反尔的——’
摘星抢下疾冲手上的钱袋,扔给赵六儿,‘好了,两个人都别吵了!赵六儿,既拿了钱,就得把我们交代的事办好。’
赵六儿一手紧握钱袋,一手拍拍胸脯,‘这几天我赵六儿就当卖身给两位了,悉听尊便!不过奉劝姑娘一句,这种幼稚无赖又小气的男人,不适合妳,趁早离开他吧!’
‘你这没大没小的家伙!’疾冲终于爆发,冲上前用手臂勒住赵六儿脖子,赵六儿哇哇大叫,拚命博取摘星同情。
摘星只觉这两人半斤八两,同样幼稚,‘和一个孩子计较这么多做什么?’
疾冲这才不甘愿松手。
*
隔日天才蒙蒙亮,赵久借故要如厕,趁着无人注意时钻入柴房内,在角落掀开一木板,底下果然藏着一外伤药瓶。
赵久收好药瓶,脸上表情略感欣慰,心道:赵六儿果然是有点本事。
他将木板重新盖好,起身一扭头,便见朱友文站在柴房门口,也不知来了多久。
赵久一阵惊慌,结巴道:‘你……你怎会在此……’
‘我来搬柴。’朱友文上前搬柴。
这时一个官兵闪进柴房门口,怒斥:‘还在蘑菇什么,快把柴搬出去!赵久,你怎也在此?手里拿着什么?’
赵久连忙将药瓶往身后藏,还未开口,便听得朱友文道:‘他来帮我搬柴。’
这下赵久不只惊慌,更是惊吓,朱友文竟然替他解围?这天是要下红雨了吗?
‘动作快点!’官兵不耐烦道。
赵久连忙将药瓶藏好,随着朱友文一同搬了几捆柴往外走去。
‘你为何要帮我?’赵久越想越是想不透。
朱友文冷冷道:‘我帮你什么了?进柴房不就是来搬柴的?’
出了柴房,赵久先回到囚房,将伤药交给一名受伤奴隶,此人名唤李强,三天前进矿坑搬石时腰间落了伤,这黔奴营将他们这帮奴隶当牲畜管,受伤生病了也不闻不问,任其自生自灭,反正多的是人来替补。
李强看见药瓶,讶异道:‘赵护军,你昨儿个夜里不是就将伤药放在我枕头下了吗?’
‘你在胡说什么?这伤药我今日才从柴房里拿出来的。’赵久也是一脸狐疑。
两人面面相觑,李强问:‘那我枕头下的伤药,是谁放的?’
赵久不禁想到了一个人,同时又摇了摇头,自己都觉不敢置信。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怎可能会是那个人?
*
在黔奴营中,一旦受伤生病,由于没有良好照料,加上日日苦劳,身体状况只会迅速恶化。监工的官兵们怕进度遭拖累,往往会更刻意加重工作量,让这些老弱病残的奴隶加速死亡,好换上新一批劳力替补。
赵久与张远都在黔奴营里不少日子了,自然知道这条潜规则,是以李强受伤后,他们想方设法替他照料伤势,甚至还会互相掩饰,让李强能偷空休息。
这日他们照常偷偷将李强带往一无人角落暂时歇息,但没多久后官兵忽点起人数来,发现少了一人,大费周章地在黔奴营内外搜索,将偷躲起来休息的李强揪了出来。
古腾狞笑着走上前,将李强踢倒在地,‘好大胆子!竟敢躲起来偷懒不干活!’
李强连忙爬起身就要去干活,却被古腾又是一脚踹倒,‘说,是谁掩护你?’
‘没人掩护,只是小的一时身体不适……’
古腾见他不愿说实话,手一挥,后方官兵便递上早已烤得火烫的行刑烙具,古腾接过,那烙具已被烤得通红,散发出难闻焦味,‘说出包庇你的同伙,你就不用受苦!’
李强却还是不说,不远处的赵久与张远看得心急,也只能按捺着,要知古腾到时做点文章怪罪下来,他们这批人一个都逃不了,不是接受酷刑就是被罚夜间继续做工干活,直到活活累死为止。
只见古腾手上的烙具就要落到李强瘦弱的胸膛上,忽有只手伸出一把捉住烙具前端,那人同时道:‘是我要他去休息的!’
出手阻挡之人居然是朱友文!
古腾想夺回烙具,朱友文却彷佛完全不怕烫似的,即使手掌已被烫伤发出难闻焦肉味,仍死死不放。
‘大胆!你还把自己当皇子吗?罪奴公然以下犯上,我大可狠狠重罚!’古腾忿忿扔下烙具。
这一幕让所有人都震惊不已,然震惊过后,战奴们听到古腾要狠狠重罚朱友文,莫不心中暗喜,盼着见到朱友文多受点折磨!
‘拿来!’古腾一声命令,后方官兵递上另一烙具,同样烤得通红,‘我就在你脸上烙个“奴”字,要你时时刻刻记得,你是个什么东西!’
原以为朱友文会心生畏惧,但他坦荡站在古腾面前,表情淡然,浑身气势逼人,反倒是古腾在他面前不觉自惭形秽,握着烙具的手竟开始微微发抖,但周遭这么多人围观,若就此放过朱友文,恐怕从此威信尽失,又要怎么管好这黔奴营?
笑话!他堂堂司狱官,岂会怕一个战奴?
古腾咬牙将烙具往前一推,手劲稍微偏了些,烙具没印上朱友文的脸,却是印在了他脸颊下方的颈子上,一阵焦味传来,朱友文忍着炙烫灼伤,毫不闪避,也未出声哀号。
古腾见连烙具都无法使他屈服,不禁怔怔松开了手,烙具掉落在地。
四周一片寂静,古腾清了清喉咙,故作镇定,指着朱友文道:‘今日所有苦力都由你来做!没有做完,不许休息!’
朱友文转身前往矿坑口搬起石块,尽管他身上大大小小不少伤口,却仍力大无穷,搬起石块彷佛毫不费力,黔奴营内所有人都看得目瞪口呆,关于他能操控战狼的谣言早已传入营内,这下不只战奴们,连众官兵都在窃窃私语:难道朱友文真非常人?他真是狼怪且能操控战狼?
张远等战奴们看着朱友文受苦,心中痛快,倒是赵久与李强默不作声,两人对看一眼,都从对方眼里见到忧心。
要朱友文一人干所有人的活,做到天黑也做不完哪!
他的身子支撑得了吗?
时值冬末,气候仍严寒得紧,这一日战奴们早早便回囚房休息,只剩朱友文一人还在外头干活,这些人几乎都是因朱友文而下放黔奴营,憋闷久了,此刻难得兴高采烈地数落朱友文,唯独赵久与李强未加入,两人只是默默看着囚房角落里空着的那张破烂木床。
*
漆黑夜里,朱友文一人继续默默干着活,不以为苦,在他心里,总认为自己多吃些苦,多少也算是赎罪,也能稍微帮助那些因他而下放为奴的人们。
朱友文放下一块大石,见负责在一旁看守的官兵耐不住睡意,悄悄打起盹来,便稍作歇息,靠在大石上,伸手在自己颈子上摸索,将一直贴身带着的狼牙链拿出,在月光下细细检视。
还好,没有弄脏。
他脸上露出淡淡微笑。
他收起狼牙链,正要起身继续搬运石块,忽听见一声再也熟悉不过的声音。
铜铃声。
他立即站直身子,目光炯炯四处打量,只有睡眼惺忪的看守官兵与熊熊火炬,哪来的铜铃?更别提那铜铃主人的熟悉身影?
可他不可能听错!
他耳力本就较常人敏锐,铜铃声目前只有他听得到,且正由远而近,渐渐靠近。
他搬起大石,假装继续搬运,却是趁着官兵不注意,往位于黔奴营角落的柴房走去。
负责监视他的官兵早已靠着长枪、睡得鼾声连连,根本没发现他走向了柴房。
他放下大石,推门入房,柴房里除了满满柴枝,果真有个黑暗人影站在角落,显然正在等他。
那人转过身来,朱友文讶道:‘是你!’
那人上前一步,月光照上了他的脸。
疾冲手里拿着铜铃,嘿嘿一笑,‘不然你以为是摘星吗?潜入朱梁何其危险,更何况是这黔奴营?我怎么可能让心爱的女人涉险?’
‘你来做什么?’朱友文问。
疾冲将一罐伤药扔给他,朱友文伸手接住。
‘治你脸上的伤。’疾冲指指自己的脸颊下方。
‘……你都看见了?’
‘全看得一清二楚。’
白日里赵六儿便领着他们来到位于矿坑另一头的险峻山崖边观察地形,他与摘星躲在大石后,将朱友文为李强出头、脸遭烙具烫伤的经过全看在眼里。
‘不辞辛劳跑来这里,不是专程替我送药的吧?’朱友文将伤药收好。
他虽用不上,但其他人用得上。
疾冲走到他面前,诚恳道:‘冒死前来,就是为了要展现我晋国的诚意。我要请你协助我。’
朱友文一愣,立即猜到疾冲的目的,回道:‘那你是白跑一趟了。我没打算与晋王结盟。’
‘只要你答应与晋为盟,助晋灭梁,我一定尽快救你脱离这苦海!’疾冲不死心。
朱友文却是淡淡一笑,‘我罪孽深重,这儿才是最适合我的地方。你快走吧,别让她担心了。’朱友文转身要走。
‘我是瞒着她来的。’疾冲上前一步拦住他。
朱友文停下脚步,却未回头,‘听说你们成亲了,恭喜。’顿了顿,‘她身分尊贵,本就不该和我这种怪物牵扯在一起。疾冲,你比我更适合她,这一点我很久以前便已明白,只是一直不愿承认。’
疾冲掏掏耳朵,‘这些话,何不等你到了晋国再亲自对她说?’
‘我只想留在这里,承受我应有的报应。’
‘你以为躲在这里,就能弥补过去犯下的错误吗?’
疾冲这句话如当头棒喝,朱友文不由一愣。
进了黔奴营,见到这么多人因他而受苦,永世为奴,他当下的念头便是留在此处,尽力赎罪,哪怕日复一日地承受折磨,至少他总能弥补些什么,但光是这样就够了吗?他过去所犯的错误,又岂是区区在黔奴营的苦劳能够偿还的?
疾冲见他似乎有些动摇,力劝:‘晋国若能有你相助,便能轻易掐住朱梁弱点,从内部破坏,或许便能在兵不血刃、不伤及无辜的情况下得胜!’眼见朱友文又要离开柴房,疾冲忙道:‘我知道这听起像是痴人说梦,但不单是我希望如此,摘星也是。’
听见她的名字,朱友文犹豫了。
‘泊襄阵前未战,其实你不仅救了她,也救了城内城外黎民百姓,不管你愿不愿承认,泊襄一役,若不是你,绝对死伤惨烈!’
疾冲的提议听起来很诱人,只要协助晋国,就能化解梁晋之间不可避免的冲突与血腥杀戮,但朱温毕竟曾对他有恩,他已背叛过朱温一次,于情于理,他实是不愿再背叛第二次。况且,他已被下放黔奴营,如今不过一介罪奴,比寻常百姓还不如,这等天下国家大事,自此再也与他无关。
‘你走吧,我不会离开这里。’
‘难道你就甘愿一辈子被困在这儿,被世人当成怪物?你可知外头是怎么传的?说你操控战狼逃脱,人心惶惶!更何况,难道你不想再见她一面?亲自忏悔?’
朱友文沉默许久。
就在疾冲等着他的回答时,赵六儿的头从柴房窗户探入,低声催促:‘该走了……’
朱友文轻轻一叹,‘箕山一别,本就不奢望今生还能相见。不见,对她才是最好。’
疾冲掏出一小布袋,扔给朱友文,‘这里头是火镰。我会在黔奴营外守候三日,三日内,若你改变心意,随时引火发讯,我自会设法营救你脱困。’
赵六儿又探头进来催促,且语气焦急,疾冲很快翻窗而出,朱友文也离开了柴房,扛起大石继续搬运。
官兵前来巡逻一轮后,见没什么异状,便又打着呵欠离去。
柴房外一角的运柴车上,除了疾冲与赵六儿,其实摘星从头到尾都在,也将朱友文与疾冲那番对谈全听在了耳里。
疾冲曾答应过朱友文,不将朱友文泊襄临战而去的真相告诉她,若她也现身,朱友文便会知疾冲未信守承诺,因而很有可能直接拒绝与晋结盟,因为有此考虑,摘星才决定不现身,而是将铜铃交给疾冲,让他与朱友文谈判。
白日里她与疾冲亲眼目睹他为保护其他战奴,挺身而出,即使因此受到重罚,也毫无怨言,她从未想过他能这样为未曾谋面的人付出,这样的朱友文,其实很像很像,她从前所认识的狼仔……
朱友文变了,虽然受尽折磨,浑身狼狈,可他似乎活得更像自己、更自在。
直至听见方才疾冲与他的那番对谈,她更觉心酸无比。
他宁愿被人误会是怪物,也不愿离开这黔奴营吗?
他以为她什么都不知道,仍以为她恨他、仇视他,心甘情愿抱着这样的误会,在这惨无人道的黔奴营默默度过如蝼蚁般的余生……
疾冲拉起她的手,与赵六儿快步趁夜离去,她下意识地不断回头,想看他一眼。
一眼就好。
可是她什么都没看见,只看见模糊的火炬在燃烧。
泪,不知不觉流了下来。
仓皇抹去,不愿让人知道自己的心事。
心,还是在为他而疼痛。
还是深深爱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