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玉兰多多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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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滚滚大江,两岸山高林密,正是入秋繁霜初染,树叶都微透些红黄。

    江上一艘华美客船,体积庞大分上下两层,精良考究为公府勋贵所用,船舷上醒目的“花”字傲立水面,同主人一样历经几朝变迁始终荣盛不衰。

    船中向导是本地官衙公使,随行几日都分外小心。皆因这一家是炙手可热的人物,试问满朝文武谁不敬畏花府。别的不说,只瞧如今花老尚书病逝,圣上下旨举国致哀,就足可见其尊宠。

    此番正是花家的两个孩子将自己的父亲灵柩安放回原籍,一切妥当后选了走水道回京。

    地方太守甚为重视,亲自安排过问,一路补给供应充分,还特派身边副手做向导。

    尤其是眼前这段险要峡谷,更再三谨慎吩咐,定须确保花家船只安全,若在自己地面上出了半点差池可是绝对担待不起的。

    船头之上,一白衣的女子长身而立,风姿翩翩更胜画里仙君,她的脸上戴着面罩,隐隐约约的可以看到一双桃花目灼灼有情,颦笑之间都包含着无限温柔和润。

    侍女阿黛从舱内走出,将一领轻裘披在那人身上,白衣人露出充满谢意的笑,说道:“不过有些微凉,何必用这个。”

    阿黛却着急起来:“主子对下宽厚,我们若想不到便是太疏忽不尽心了,虽是刚进秋,但舟行水上湿气极重,凉都是易入骨的,主子贵体如何经得。您若有个闪失,王爷那里还能得了!这趟来之前便千叮咛万嘱咐,差点就派宫里的嬷嬷们跟着。最后是内廷把我和阿紫传去教导了五六日,细细讲授规矩,强调您的衣食住行一切都须按宫中典制来。可见王爷对您有多在意,我们又岂能错了半分!”

    有美冠京城之名的花府次女花湛薇,也是未来的明王妃并没怪侍女哕嗦,只觉有些小题大做,尤其是把小姐改称呼为主子,一副宫腔宫调实在听来不舒服。

    可如今的明王非要这样做,也就由他吧。

    “薇薇。”

    “大哥。”

    回头便看见一袭黑衣走近,是兄长禁卫将军花览。他向自己的妹妹递上一封信:“明王爷加急快函,山路虽阻断了,可信差怕耽误,是日夜兼程绕险送过来的。”

    花湛薇接了,启开王府徽记封印,信纸上带着宫廷特有的檀香味儿。

    这上面开头写着:湛薇尊师,劣徒朱顾照拜上。听闻天降暴雨,高山官道崩塌,卿等欲顺水路回京。然大江风高浪急,比山路更险,吾心甚忧。已嘱咐沿途官吏谨慎护航,确保爱卿安全。卿务必多加珍重,吾于京内万分思念,日忧。已嘱咐沿途官吏谨慎护航,确保爱卿安全。卿务必多加珍重,吾于京内万分思念,日夜盼君归来。

    几句客气官话后突然文风一变:薇薇,你怎么还不回来?本王都要烦死了!你走之后父皇一天三遍宣我进宫讲时政考学问,没工夫骑马没工夫练剑,你新教我的箫曲也没空儿吹,最可恶的是齐师傅,总是逼着我学规矩写文章,本王稍有反驳他就拿出祖制来压我。哼,他齐鸣只比我大三岁,仗着太傅的身份就没完没了老学究似的教训本王,本王头都要炸了。”

    “哎,听说你已到了大江上,那里好不好玩儿,是不是像诗里写的两岸猿啼、千里峡江?本王在京城憋得难受,新迁的王府一点儿都没意思,时常要看齐木头板着一张脸。本王想你了,他们再逼我我就去找你,坐大船顺流直下肯定非常爽,还能吃到当地的麻辣锅子......”

    读到这儿花湛薇终于忍不住笑起来,一旁的哥哥看到不由问:“怎么了,王爷都说什么?”

    “这照儿就是个孩子,在跟我抱怨京中的事呢,想是齐师父看得紧,两个人又互使小性儿顶牛了。”

    花湛薇往下看完,不过诸如此类无聊闲扯,便将信折起收入袖中。

    “也难怪,王爷从小只听你的,以前的师傅不知气走过多少个。”

    花将军感觉这小王爷还真是跟自家妹妹投缘。

    “活泼贪玩本是少年天性,我不过比别人略多几分耐心罢了。”

    花湛薇淡淡说着,面上神情优雅从容,微微一笑更含风华无限,看得垂立于一旁的向导官都有些心神荡漾了。

    望着妹妹的笑容,花将军终是欣慰地舒了口气。

    大概在近两年,这举世倾城的笑才重又回到花湛薇脸上。

    如今父亲去了,自己就是花家家长,他要照顾好兄弟姊妹,更要担负起花氏满族未来的命运荣辱。

    十多年前那场血雨腥风花览依然在目,皇子夺嫡,花家参与其中不免插手明争暗斗。

    关键时刻丢车保帅才成就当今天子登基,若差一步便不是现下的天地了,可以说花家一路走来手段说不上绝对光明磊落,那种情况你死我活,权谋之下心软是致命的,没有谁身上不沾落几滴旁人血。

    这些事花览清楚,故去的花老尚书也清楚,不过他们始终没让花湛薇知晓。

    父子俩可算用心良苦,他们是心疼这个孩子,是想让花家还留有一个清白的人,万一自己不测,花湛薇靠先皇免死金牌仍可将花氏血脉保存延续下去。

    忘不了万方山庄那场大火,红光映天烧了整整三个日夜,忘不了那人决然而去的背影,还有被他带走的初生婴儿。

    如今沧海桑田浑然一梦,花家有愧疚有不安,但十多年过去一些人和事已似翰海沙粒杳杳无处寻了。

    这些终究不要让女儿家知道的好,她总算从以前的生活中挣脱出来即将走向新的生活,又何必再令他为往事伤怀,还是全当没发生过吧。

    花湛薇自那次难产伤了身子,花家一直让她静心修养。

    后来宫里张淑妃听得她文武俱佳,便求圣上聘为皇子太傅,专门教导自己的孩儿朱顾照。

    这位小皇子性格古怪,其顽劣程度令人无法想象,唯有花湛薇能驯服得住他。

    也奇了,花湛薇平时笑靥温和,并未对他说过半句严词厉语,但人家小皇子就是肯听她的话,在花湛薇面前便成了乖顺的小猫儿,只对别人才伸爪子。

    大概也是被那温柔俘获了吧。颜值决定一切,这是让其他老太傅们羡慕嫉妒不来的。

    圣上有两位皇子,眼看新一轮宫廷争端又将开演。

    张淑妃为儿子计长远,她看出花无谢是稳重聪慧之人,能保得朱顾照周全。于是她在病重时向花湛薇下跪恳请,请求其答应护照儿一世平安。

    张淑妃对自己有知遇之恩,又感念她爱子心切,花湛薇点头应允。

    于是淑妃娘娘临终请下一道圣旨,将花湛薇赐婚于朱顾照为正妃。

    花湛薇开始很意外,没想到淑妃所说的一世相护张淑妃对自己有知遇之恩,又感念她爱子心切,花湛薇点头应允。

    何况自己同照儿的年龄也相差太悬殊了。但他冷静下来看到朝中局势瞬息万变,花家的盛衰自己也要担一份责任,不可能永远置身事外。

    自己无法帮父兄去沙场迎敌建功立业,为他们稳固好后方总是行的,另外照儿自己从小看着长大,他又失了生母在宫内危机四伏,更不能弃他于不顾了。

    思虑周全花湛薇坦然接下圣旨,这让花览都是意想不到的,皆因自己的这个妹妹虽痴情但亦通透,知道往事本无法重来,眼前的亲友更需要自己。

    父年迈兄操劳,身为次子也有责任成为撑起花家的一根柱石,同那明王可以永远做他的姐姐做名义.上的夫妻,这样反而更好,因为心已属了那个人,便干干净净地只留给他吧。

    张淑妃和花老尚书去世后,圣上将两位皇子封了郢王明王,分别出宫立府。

    又预先颁赐花湛薇明王妃宝册,录宗牒入皇族,只待年末完婚,所以此番回京后,花家和宫里便要开始筹备他们的婚典了。

    花湛薇很喜欢和朱顾照在一起,觉得这个姐姐不会对自己凶,有时还陪着自己玩儿,同他成婚应该不错,因此也欣然接纳这个事实,认定花湛薇为自己未来的伴侣了。

    其实在花览看来,小王爷对自己家妹妹已经非常之好。宫中的珍宝成批往花府送,虽不称名字,但成天粘着无花湛薇左一声师傅右一个姐姐,叫得也很是亲热。

    这个小夫婿亦有小夫婿的好处,他大事上都听花湛薇意见,将来妹妹便把王府大权牢牢掌握在手中。

    明王和花府登上一条船,这王爷自然和花家是一心的。

    花湛薇今日重获幸福,九泉下的父亲总可以瞑目,自己对她的亏欠也算有所补救了。

    花湛薇并不了解大哥此时复杂心思,他已久未出京城,今将老父灵柩送原籍入土为安,尽到了为人子女一片孝义。想起自己年少时亦曾忤逆父亲贸然离家,那时虽不悔但也令双亲分外伤心。

    现在年岁渐大经历许多事情才理解父辈诸多不易,或许人都是在成长中逐步成熟的吧。

    极目江天景色,天气晴朗水流湍濑。

    两岸都是高山峡谷,苍松翠柏点缀断崖绝壁之上。隐隐闻得几声猿鸣,密林间似现猿影闪动,当真壮阔风光。

    这一段江面逆流,欲往京中必须逆水而上,花湛薇但见船头缚住几根纤绳,远处岸上有二三十个纤夫正在费力拖拽着。

    拉纤的人个个皮肤黝黑,虽隔的远也能分辨出皆全身赤裸。他们身体斜倾,将纤绳紧压在肩.头,随着领头者的口令一下下缓缓前行。

    或许是年深日久多少代人都在干这一行走这一段路,河岸光滑的鹅卵石上竟被他们踩出几排脚窝,便是人们所说的纤夫石了。

    那领头人尤为高大强壮,甚至可以说他的身形十分完美。臂膀宽展结实,腰腿处的肌肉更是硬挺刚健。从后背看去竟如一尊精美的西洋雕塑,虽黧黑却泛着光。

    他穿行于乡野山水,融入在这质朴风情之中。

    他口中喊着低沉的号子,一声声有腔无字,身后众人便在他的呼喊下共同迈步共同加劲儿,用人力对抗着逆行的江水,生生把巨大船身拖动起来。

    另一个侍女阿紫端了今日补药过来,奉给花湛薇喝下,又服侍他漱了口。

    都置弄妥帖紫姑娘才放眼去看两岸情形,一下便描见了那队裸身之人。

    官家使女亦受礼数教化,阿紫阿黛都没见过这般,阿紫是个风风火火藏不住话的,不由红了脸大叫一声:“哎呀!他们怎么.....太不成体统。”

    那向导官也觉很是不妥,赶忙解释:“一群山野村夫,全无规矩放浪形骸惯了,我原叫他们做些遮挡的,谁知竟不听,实在有污贵人耳目,下官回头定去严惩。”

    “他们都是懵懂乡民不必计较,我们回舱中便是。”

    花览倒不很在意,只觉得自家妹妹身份最为尊贵,还是不要让她看的好。

    花湛薇却笑了,转头对阿紫阿黛说:“是你们孤陋寡闻了,可知这些纤夫为何不着寸缕?”

    “难道不是.....未开化不知羞耻?”

    “还是因为家里穷穿不起衣服?”两个女孩儿猜测着。

    “都不是,他们也有妻子高堂,也为人父母,怎肯随便袒露自身;即使乡间穷困,想必一件遮体的衣服也还是有的。”

    “那,又是为什么?”

    花湛薇望着岸上纤夫娓娓道来:“我于此地县志中读过,在这条江,上拉纤搬船也算个久远的职业了。”

    “大江凶险却为水路要道,往来官商船只欲平安通过都会求助当地居民,久而久之便有人干起了这一行。”

    “他们拉纤并非只在岸上,有时还要下水,有时甚至会去推船,经常会水上陆地交替,若穿着衣裳入水行动极其不便。”

    另外下水衣衫湿透,上岸去只能靠日晒靠自身体温溻干,即慢又难受,年深日久还会落下病根,对自身损害极大。所以做这一行都是赤裸拉纤的,有时严冬也这样。”

    “何况贫寒人家布料金贵,纤绳勒在肩膀几下就能磨穿,谁又舍得。唯有皮肉最耐磨,虽初时会留下血痕,但忍过痛楚就可结痂长起厚茧,时候久了便坚硬似铁习以为常。想来人身,上和心上的伤都是如此吧!”

    “那他们也确实不容易,很可怜的。”听了花湛薇讲述,阿紫女孩儿家不免心生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