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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薇迫不及待地先拆开了李亿给她的信,一目十行地看完,禁不住喜极而泣。继而不敢置信地起身添了两根蜡烛,坐在窗下又看了两遍,亲切的称呼,熟悉的字体,让她恍如梦中一般。
“不枉我黑天白夜地思念他,总算是他还有点良心。可见那幻境里的一切都是假的,想是我身子太虚,在梦里杜撰出来的经历。”
原来李亿在信中同她说,他如今到了太原尹、河东节度使刘潼的幕府任职,裴氏本来与他同行,但上月刚查出来怀了身孕,京中四位长辈甚是牵挂,派了人将她接回了长安。如今只剩李亿一人旅居太原,问幼薇可愿前往相伴。
喝了两杯茉莉花茶平复了心情,幼薇又读了刘梅的来信。这是一封喜报,里面还藏了一张喜帖。刘梅的父母已经为她择了一位良婿,下月初六完婚。刘梅说,虽然是父母替她做主的,但事先明里暗里的安排过几次二人的会面,那位郎君家学渊源,自己又是个极温和敦厚的人,看得出来,刘梅对这婚事是满意的。
因她二人素日的关系极好,幼薇对她只有羡慕,却不嫉妒。她提起笔给李亿回复说即刻动身前去太原,又向刘梅道了喜,且陈清了原由,说她明日就将启程去寻李亿,因此恐怕要错过她成亲的日子了。幼薇在信里真诚地为她感到高兴,等她和李亿回京再去讨一杯喜酒,怕是那时候要交两份礼金了呢,一份给他们夫妇,一份给他们的麟儿。
这两封信冲淡了幼薇的阴霾,甚至使她忘却了,她刚刚才和邱姐儿起了那么大的争执。可是这一晚,她仍旧辗转反侧,彻夜难眠。一则是真为刘梅开心,京中不缺像她这样高门大户的小姐,元宵灯会时一盏花灯从高处扔下来,砸到的小姐中十个里有九个比她还要气派,可是像她这样通透、又不以门第出身待人的屈指可数;一则因了刘梅的喜事,想到自己的终身,如今虽然即将再度陪在“李郎”身侧,可她到底不能像刘梅一样登堂入室,做人家的正妻,与心上人朝夕相伴。她只能像是个老鼠一般,等着人家正妻不在时,偷偷摸摸地陪在别人的“夫君”身旁。而今更失了做母亲的资格,即便裴氏再不受宠,人家好歹还有个孩子傍身。可是她呢?现在是可以趁着年轻貌美笼络住他,可“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待得明朝她红颜老去,难保他不会爱上别人。京中一别,他们已经一年多未见了,从那时她便知道,这世上的男人从无定性,即便娶个天仙来,也不过三日五夕的就丢开手了。
如此翻来覆去地想了一夜,刚有些睡意,耳边已传来了鸡叫声。幼薇索性也不睡了,起身来收拾行囊。待到天光大亮,莺儿来询问她早上想吃些什么时,她已经打点妥当了。莺儿见她这一副要出远门的打扮,慌得她一下夺过她的包袱,疾声问道:“你眼见着是大了,有主意了,我们都管不得你了。你干娘有不是不假,可你也不能闹个白脸就甩手走了啊,这叫你干娘和我心里怎么过得去!”
幼薇看着莺儿又急又恼的样子,知道她待自己是一片赤诚之心。虽然昨日和邱姐儿吵得很凶,那也是在气头上,话赶话说出来的。如今想来,她身为晚辈,也太伶俐了些。即便要走,也是要好好地辞行的,断不能让干娘一家人觉得自己与她们种上了仇。
柔声扶莺儿坐下,殷勤地为她拍了拍背,待她气息平了,幼薇这才解释道:“莺姨,你误会我了。干娘和你待我如同亲生,我怎会因为一场龃龉就撇下你们走了呢。我是气恼干娘这糊涂心思,但也不至于不辞而别。若真是从此断了往来,不单你我二人心里不好受,也辜负了干娘平日待我的一片心啦!”
莺儿见她说得真切,不像是虚着拿话宽她的心,也稍稍安定了些,“那你这收拾了行李,又穿成这样,不是要走是要作甚?”
“莺姨稍安勿躁,你且听我说。你猜得不错,我是要走,但我不是为了同干娘赌气,也并没有想不辞而别。昔日我在长安曾委身于一位状元郎,莺姨你是知道的。因他夫人不肯容我,我始终没进得他家的门。原只道他为了前程彻底将我弃了,不想如今他得了河东节度使刘大人的青眼,招他入府做了幕僚,他昨日已于我休书一封,叫我前去与他相会呢!莺姨若不信,我这就把信拿来给你瞧!”
莺儿没听明白是什么大人又是什么官职的,她只听清了这位状元昔日因为惧内将幼薇破了身子,又没胆量收房,如今这位小姑奶奶还要巴巴地上赶着去寻人家。“你明知道我不认得字,随便拿一封来也能哄我。我只问你,你既说当日是他夫人容不下你,怎得如今那位夫人又肯了?”
幼薇一直自欺欺人,不愿意面对这个事实。可是莺儿是个最直爽的人,早些年在红楼里陪着邱姐儿经历了不少事儿,如今看人看事一针见血,凭你什么谎话,什么布局,她一眼就能看破。瞅着幼薇低着头不说话的样子,莺儿的火气又窜上来了,“怎么?他夫人还是不点头是吗?那他叫你去,将你置于何地呢?人人都说你聪慧,依我看,你连我这个大字不识一个的婆子都不如。仰人鼻息,看人脸色的日子那么好过吗?你不是很骄傲,对你干娘给你找的亲事不屑一顾吗?这就是你自己的好盘算?左右我也不是你的什么人,你也没将我放在眼里,我这就去告诉你干娘,叫她好好地管上一管!”
“莺姨,莺姨!”莺儿素日劳碌惯了,跑起来轻如飞燕,幼薇哪里追得上,几步之后就蹲在地上喘着粗气。可是现下她也不敢歇着,莺儿暴怒地去找邱姐儿了,等他们得了信儿还不知要怎样阻拦她。别人不说,就虎子一人什么也不做,拦着门口那里,她就休想出得门去。
提起裙摆迈着急切的小碎步朝邱姐儿他们的正屋走去,才到半路就看到发髻松散的邱姐儿和只着了中衣的丁有并莺儿飞一般地来找她。幼薇心道不好,没成想莺姨脚力这么快,丝毫不给她“主动坦白”的空间。
邱姐儿见了她,停住脚步,仔仔细细地打量了她半日,幼薇知道她这是气急了,便先开口服软道:“干娘,你别生气,先听我说……”
邱姐儿打断她,“你如今出落得是真标志,比你娘年轻时还要美上几分,难怪那位风月场上的惯手——‘温先生’也愿意教导你。只是他们这些男人,何曾真的体贴过女儿家的心思呀。干娘给你说的亲事你若是不满意就算了,我不逼你了,你安心住着,我们再挑好的。就是这十里八乡的男儿你都看不上,干娘养你一辈子也是使得的。好孩子,别往那火坑里跳了,从前有了一次,还不够吗?不趁着现在及时退步抽身,难道非要等到赔上性命,你才知道后悔吗!”
幼薇听着邱姐儿声泪俱下的劝解,也陪着她哭起来。干娘就是干娘,即便闹了一场,心里也还是疼她的。只是这个姑娘,已然被李亿喂下了迷魂汤,鬼迷心窍,无药可救了。旁人再怎么与她分析利弊,她是一句也听不进去的。
“干娘,古语说‘忠臣不事二主,好女不嫁二夫’,我此生已经是他的人了,虽不奢望能与他生同衾死同穴,但是此刻在我心中,我一身一体都为他所有,断乎容不下旁人了。干娘说,我就是不再嫁人你也能养我一辈子,这话我信。可是干娘你有干爹陪着了,你知道有个人在旁边嘘寒问暖的好处,就忍心看着我孤老一生吗?”
幼薇眼泪连连,这一番话如泣如诉如悲啼,直说的连莺儿也反驳不得。
“罢了,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你若执意如此,那便去吧。路是你自己选的,好坏也由你去受吧。”
幼薇朝着三人拜了两拜,转身回去取了包袱就要走。邱姐儿伤心的不能自已,她总觉得薇儿这一去,怕是凶多吉少,娘俩儿再见也不知是何年何月了。又是莺儿,擦了泪跑着去伙房拿了鸡蛋和炊饼,赶在幼薇之前硬塞在她包袱里。
“请君试问东流水,别意与之谁短长。”幼薇来时,一家人策马扬鞭,夹道相迎;幼薇去时,竟无一人前来相送,更显得前路坎坷漫长。并不是他们无情,您且看“杨柳东风树,青青夹御河。近来攀折苦,应为别离多。”
幼薇也不是心冷薄情之人,她明白,这世上恐怕也只有这一家人对她是真心实意的惦记了。到了码头时,幼薇脸上的泪痕还未干。将将赶上一艘要离港的小船,才踏上去,却仿佛听得几声急切的呼唤,由远及近,终于在船开前来到了她面前。
“干爹,薇儿不孝,不能嫁给虎子,在您面前承欢膝下,还要您伤心,真是我的不是。干娘渐渐有了岁数,往后还请您对她多加照顾,幼薇给你磕头了。”
“好孩子,快起来,这可使不得。都是一家人,不说这见外的话。虎子听说你要走,死活也要来送你一程,虎子,快,叫姐姐呀!”
幼薇踮起脚尖,摸了摸丁虎的头,“虎子,是姐姐不好。你莫哭了,待来日姐姐站稳了脚跟,就和姐夫来接你去玩儿。”虎子从小信奉“男儿有泪不轻弹”的教育,即便此刻心如油煎似的难受,也不见他落下一滴泪来。
“姐,你拿着。”虎子抬起粗糙的手,从怀里拿出钱袋,不由分说塞进幼薇手里。幼薇认识这个钱袋子,这是她刚来两个月的时候,虎子过生日,她给他做的。虎子素日里宝贝的什么似的,连他爹娘也不让碰,直说这钱袋上有牡丹花的味道,被人碰了就不香了。其实这么个小孩子,甚至都没见过牡丹花是什么样子,即便见了恐怕也分辨不出哪朵是牡丹,哪枝是芍药。只不过是幼薇喜欢牡丹,在钱袋上也给他绣了一朵而已。
幼薇捧起钱袋,这分量是真重,不知是虎子攒了多久的压岁钱。“虎子,姐姐走时莺姨和干娘已经给过我盘缠了。这是你的体己,来日娶了媳妇儿要给她拿着的。姐姐不要。”
虎子也不听她的,一个闪身就躲到丁有身后,他如今身量眼看着比丁虎高了,丁有也遮不住他,他虽然藏在丁有身后,眼睛还是直直地瞄着幼薇,眼圈红红的,令人不忍久视。
幼薇见他不接,就要交到丁有手里,丁有哪里肯要,“这是你弟弟给你的,多少是他的心意,你硬是不收不是伤了你们姐弟的情谊?”
幼薇无法,眼见着船夫催了三次,只好收下,挥手与他们父子二人作别。船拔锚了,丁虎的眼泪顺着脸流到嘴里,大哭着喊:“姐姐,你早点回来!”丁有拍着儿子,声音也哽咽了:“薇儿,来日若受了委屈,不必自己忍着,这里永远是你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