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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侃虽有随时入内奏事之权,但百官皆至,也颇知分寸,先请了梁武帝,回府换了朝服再来。
羊河却迎面接着,羊侃问道:“汝不在城头御敌,回家做什么?”
羊河跪地说:“孩儿受洛公主之请,传诏请援。因近日来见父亲殚精竭虑守城,未敢开口。如今胡贼退却,只是围困,孩儿请父亲在吾皇面前举荐。”
羊侃叹息一声,说道:“你与你那三个哥哥不同,他们食梁禄,唯以死报国而已。你没有功名,也无恩赏,羊家还指望你传宗接代,又怎可身入险地?台城内苦无良将,为父已经笃定,奏请令你的三个哥哥踹营请援,你只需守好本分,台城万一被攻破,趁乱逃命,按吾皇旨意护下洛公主安全即可。”
羊河说:“父亲与三位哥哥都笃定了以死报国,孩儿怎能偷生?孩儿请与三位哥哥一起出战。”
羊侃说:“此事莫再多言!为父戎马一生,问心无愧,总不能断了香火祭祀吧。你若也折损了,我有何面目去地下面对羊家列祖列宗?”
羊河伏地,流涕说:“父亲容禀:今日之事,于公,国难当头,孩儿身为梁民,当誓死报国;于私,孩儿既然答应了洛公主,绝不做背信之人,恳请父亲恩准。”
羊侃踌躇了一会儿,说道:“你笃定了要忠义两全,端木戎有你这个徒弟,也算不辱师门了。也罢,若有差池,九泉之下,吾父子齐聚,岂不快哉!”
言毕,换了朝服,大笑而去。
庄严皇殿,年过八旬的皇帝坐在龙椅,显得疲惫不堪,依然勉力睁开双眼,望着阶下站立的文武臣僚,不禁更觉凄然。
原来太平时候,文武百官,比肩而立,连宽阔的朝堂都显得拥挤;如今,大难临头,依然上朝的官员,不过三十余人。
梁武帝并不多问,他心里知道,围城日久,台城内的大小官员,要么投敌,要么逃走,也有忠贞报国的,不愿意苟活于世,组织亲兵,身赴国难,战死于敌营之中。
想来也是,自五胡侵入中原,忠臣烈士,大多阵亡于河北,唯有贪恋性命的士大夫,才会抛下百姓生死,衣冠南渡,至江南避祸。
想到这里,梁武帝反而有些释然,所谓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如今有三十余绯紫之士,俯伏阶下,还愿意认自己为主,也算一丝慰藉罢。
梁武帝说:“如今台城粮米不多,诏书仍然未传出,诸位爱卿有何高见?”
众人默然,如果有妙计,岂不早已击退胡卒,何必等待至今日?
然而有人出班奏道:“禀吾皇,如今台城被侯景三十余万兵马围困,城内守兵不过三万余人,正合兵法‘十则围之’之论,台城攻破,只是迟早之事。侯景叛乱,祸起肘腋,外莫能知;如今突围无望,可派猛将精兵,突围宣诏勤王,微臣虽然才疏,但死守台城,撑持至援兵抵达,尚有把握。”
众官望去,果然是朝中人望最重的尚书羊侃,自从奉命御守台城之后,侯景大小攻城数十战,悉数被羊侃粉碎,无一败绩;侯景自知打不过羊侃,不得已才掘了长围,将台城围个水泄不通。
梁武帝点头,又问道:“当下名将在外,台城内多文臣牙将,透围宣诏之事,却又是难于登天。”
众大臣纷纷丧气,按照梁朝律法,藩王不得无诏入阙,能征善战的王爷们,大多镇守在军镇,保卫边境;勇猛宿将,也跟随他们一起征战,虽然换得国内四十七年太平,但侯景之乱,迫在眉睫,京畿内反而无良将可用。
羊侃再奏道:“末将有五子一女,除三子与长女于臣归梁之时,战中走失,被拓跋魏俘获,赐予侯景为奴为妾外;其余三个儿子早年随末将征战在外,建功颇多;微臣多掩盖他们的功劳,只求吾皇恩赏加之于僚属,所以没有显赫的军功官职,只承门荫获得小官,淡泊度日。如今幼子学艺有成归来,亟思为国出力,再加上勤王事急,可令四子于四门齐出,若苍天垂怜,但有一人脱出,请援之事可成。”
百官纷纷窃语,有些已经暗自垂下泪来;梁武帝也欷歔良久,说道:“四子齐出,万一全数折损,岂不亡了你的祖嗣?依朕之意,可令幼子留下,来日与洛公主完婚;朕自可从王室中,选取一子弟,替你幼子冲锋陷阵。”
羊侃奏道:“吾皇不可,侯景已经扶持德王僭用帝号,若再有皇裔落入侯景手中,挟持为帝,号召天下,各藩王及将士真假莫辨之下,必会束手束脚,不敢进取,胡羯此乱更不可平也。我那犬子,承蒙吾皇赐婚,圣恩难报,当此国难,正是他报答吾皇之时,待破了侯景,再与公主完婚不迟。”
梁武帝踌躇良久,说:“羊尚书满门忠烈,朕一直倚重,今日情势,非羊尚书一门不可成事,朕这就降了圣旨,羊尚书四子,悉数加官三等,令他们各持诏书,宣诏诸侯勤王。”顿了顿,又说:“如果羊尚书幼子不幸夭折,朕令洛公主一世守望门寡,籍归羊氏,永世不嫁。”
羊侃说:“事不宜迟,容微臣回家准备。”
梁武帝累了,摆手说:“众卿都散了罢。”
羊侃捧了圣旨,回家召集四子入堂,摆下香案,宣读了圣旨。四子洒涕,收拾刀甲,跪别亲父,饱食一顿,只待夜间踹营而出。
路文焕前来叩府,羊侃迎入,问道:“路丞相为何至此?”
路文焕说:“侯景以‘清君侧’为名,指名道姓说老夫是佞臣,老夫惭愧。”
羊侃说:“吾皇尚佛,政事多由路丞相定夺;路丞相身负大才,搞得国内政通人和、人人称颂,朝堂之上人尽皆知,路丞相又何故因胡羯挑衅而烦恼?”
路文焕说:“食君之禄,为君分忧,乃为臣子的本分。我已送走家眷,没有什么后顾之忧。今日于朝堂之上,听闻羊尚子要派四子拼死请援,颇感无地自容。老夫来此,特与羊尚书辞行,自此以后,台城要仰仗羊尚书了。”
羊侃大惊,说道:“路丞相切莫轻生,胡羯退走之后,建康重建,少不了仰仗路丞相之力。”
路文焕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就告辞离开了。
路文焕回府,纠集亲兵数十人,矫诏赴侯景军中和谈,骗开城门,擂鼓进击。侯景闻报,连忙列阵御敌,只见路文焕骑着高头大马,身着朝服,骂道:“侯景逆贼,借着讨伐老夫的名义,起兵造乱,欲蛊惑人心、师出有名,老夫在此,你可速来死战。”
侯景见了这等阵仗,愕然良久,额齐纳谏道:“羊侃计多,或许以此为饵,诱将军出击。”
侯景说:“先看看这老匹夫如此形状,到底所为何事?”
路文焕见侯景并不进攻,仰天长笑,说道:“色厉内荏之辈,畏惧老夫至此?”
“清君侧!滑天下之大稽!汝起兵造乱,却又装作忠臣行径,搞什么‘兵谏’,老夫岂能让你如愿?”
竟尔拔出短刀,割喉自刭而死。
“完了,全完了,这老匹夫死了,我们师出无名,自此落实了叛乱之名,败不远矣!”额齐纳顿足说。
那些亲兵,见路文焕死了,下马跪泣,侯景大怒,喝道:“杀无赦!”
“且慢,这些亲兵并不溃逃,堪称义士,将军放他们回去罢,也好让台城内知道将军仁义,好诱使他们出降。”额齐纳说。
侯景点了点头,以鞭梢指着那些亲兵,说道:“你们都是义士,我不杀你们,回去为你们家主人收埋吧。”
路文焕的尸体被抬回来,羊侃亲自带了四个儿子去祭奠,咬牙切齿的说:“誓与羯贼不共戴天!”又于灵前教诲四子说:“路丞相指望你们宣诏而出,怕藩王们偏信了侯景清君侧的旗号,故而自杀身死,免除了后顾之忧。你们四个,当体谅路丞相的忠君体国之心,见贤思齐,为国尽忠。”
四子皆感佩,纷纷立誓,必不畏死,以身许国!
王侍卫也来了,拱手说:“下官王植,替吾皇与洛公主为路丞相拈香。”按照丧礼拜了一回,寻找到羊河,扯到僻静处,说道:“羊五公子,洛公主有物事托付下官送给您。”
羊河接过来看了,是一把小小匕首,附有信笺一张:
“贞白先生撰《古今刀剑录》,访得徐夫人名器二把,名曰‘鸳鸯刺’,献于祖父。妾见而求索,遂得赏赐。今执一馈郎,以寄妾望,乞勿见弃。”
羊河致谢,把鸳鸯刺带回,禀告羊侃,说道:“儿此去若不合身死,父亲可还了洛公主,令其勿做少年嫠妇。”
羊侃大惊,说道:“此名不详,大战在即,公主何故如此?”
羊耽说:“父亲谬矣,《郊祀志》所记,刺者,采取之意也,洛公主赠送鸳鸯刺于五弟,为得是寄托纳采之盼,实乃申明托付终身之志。”
羊侃唏嘘不已:“逢此乱世,负煞儿女情长了。”
入夜,梁武帝亲临城头以壮行,四人各带着亲兵死士,趁着夜色出四门踹营而出。
消息传到宫内,洛公主带了芸儿,摆了香案,烧上一路好香,跪地祈祷:“羊公子,你一定要平安回来······”
晚风吹过,一行行清泪滑过腮边,凉凉的;老鸦盘旋在枝头,呱呱的叫着,芸儿派人去赶,却总也赶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