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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国南部有一小镇,名为春雷,春雷镇濒临南荒虫谷,距离幽都足有三千里之遥,地势贫瘠,人迹罕至。
很难想象建国不过五百年的幽国能将疆土延伸至此,毕竟天高皇帝远,鞭长莫及。
这日,春雷镇下的一个名为张村的村口处,身着灰布长褂的老严头盘坐在青石上,一手把着烟枪,挥斥方遒,吐沫星子横飞。
青石后,生着一株大树,时值初秋,风一吹,枝叶晃动,好不凉快。
青石下方,灰头垢面的稚童仰着头,听得津津有味。
老严头说的还是盐镇干尸的话本。
却说,那盐镇又名青游镇,因盛产品质优良的细盐闻名,本是一方富饶之地,人人生活美满,没成想这一切都在十年前灰飞烟灭。
那天本是盐镇镇守幼女出嫁之日,想那镇守幼女年芳二八,天生绝世美颜,深得镇守疼爱,视为掌上明珠。
迎娶之人更是了不得,乃是我们幽国首相之子,这桩婚事甚至连当今圣上都有所耳闻,谓之为‘天作之合’,可正是这桩盛事,却成了幽国建国数百年来最大的谜团!
老严头嘬了一口烟,叹气而言:“想那日,酒席铺满了整个盐镇,人人大口吃肉大口喝酒,不亦乐乎!酒足饭饱之后自然是洞房花烛夜!新郎官喝得满面通红,一手端着酒杯,摇摇晃晃的推开了房门。”
新娘子披着喜盖头端正的坐在床沿,婚房内弥漫着淡淡的香味,那是媒婆事先点燃了催、情香,新郎满面通红,嘴里说着胡话,他三两步走到新娘子面前,酒杯丢在身后,然后一把将新娘子给扑倒在了床上!
老严头这时候又连抽了两口旱烟,悠悠的吐着烟圈,等到下方稚童急不可耐时,他才轻轻笑道:“新郎这时候没有发现,被他压在身下的新娘子身体异常的冰冷,他只是兴奋地掀开了喜盖头,对着新娘子的一点红唇乱啃起来。”
事了之后,新郎将新娘揽入怀中,轻声呢喃,说着新婚夫妇的情话,可话说了一大通,怀中佳人却是没有任何回应,新郎急了,他睁开醉眼朦胧的眼……
稚童听到这,一个个的屏气凝神,老严头也是嘿嘿一笑,道:“新郎这时才发现,原来身边小鸟依人一般的新娘此时脸色苍白得如同一张白纸,那张娇艳可人的脸蛋上不见半点血色,她圆睁着双眼,眼中尽是眼白,像是一块洗了无数次的白布。”
新郎的那点酒劲在这一刻尽数消失,他颤抖着伸出了手在新娘鼻间探了探,哪里还有半点气息!
这……分明就是一具尸体!
新郎吓破了胆,他慌张的从床上爬了起来,也顾不得穿没穿衣服,一心只想快点跑出这间新房,可他没有想到的是,在他爬下床的瞬间,身后的新娘也直挺挺的站了起来,然后发出了幽幽的抽泣。
这时候新郎发现自己的双腿仿佛被注了铅一般,怎么也挪不动分毫,他僵硬着回过头来,看着笔直站在床上的新娘,颤声问道:“你到底是人是鬼?”
新娘吃吃的笑了起来,她原本秀色可餐的脸庞上开始缓缓龟裂,像是一件被敲碎的瓷器,惨白的人皮掉在大红的婚床上,格外的显眼,待到人皮尽数脱落后,映入新郎眼中的哪里还是当初那个倾国倾城的镇守女儿,这分明是一个被剥了皮的干尸。
紧接着,那由镇守女儿变成的干尸开始择人而噬,盛大的婚礼现场,一众喝得醉醺醺的宾客在迷迷糊糊中就被取了性命,一个个死得面目全非,宛如焦炭。
那一夜,偌大的青游镇,竟是无一人生还,就连镇守府,亦是如此。
在那场婚礼之后,当朝温相雷霆大怒,派了诸多修士进入青游镇灭尸,可那群干尸却是一个个行走如风,便是精通身法的修士都难以追上……
时至今日,青游镇上,依旧残留着诸多见人而噬的干尸在内游荡。
老严头说到这,便停了下来,意得志满的开始抽起了旱烟。
这个话本故事,他讲了十年,可每一次讲都是能让人精神紧绷,不仅是因为故事情节精彩,更是因为这个话本故事所讲的故事曾真实发生在幽国境内。
稚童听了盐镇干尸的话本故事,正想发问,忽然听见身后传来阵阵窸窣声,紧接着稚童便发现老严头嘴里的烟枪忽然从嘴里掉了下来,烟丝散落一地。
一抹惊惧在老严头脸上发散开来,稚童扭过头去,才发现不知何时一具浑身焦黑的干尸竟是缓缓的朝他们走来。
干尸不着寸缕,嘴巴扩张到了耳根,似乎是死前想要竭力呼吸一般,而他的双眼则是一片空荡,其内闪烁着一点焰火,从身形看去只能分辨出对方生前是一名女性。
须臾的寂静后,稚童齐齐惊慌四散,老严头也想要紧随其后逃跑,可人刚刚从青石上跳下来,便发现那原本离自己挺远的干尸身形闪烁之间,便欺近了身前,一股焦臭味涌入鼻间。
鸡皮疙瘩瞬间遍布全身,老严头只感觉浑身血液在这一刻都被冻僵了,他瞪圆了眼睛,瑟瑟发抖。
在老严头感觉自己要窒息时,一道和煦的声音从干尸身后传了出来:“老丈别怕!阿素不会伤人!”
随着话音的落下,一道身影从阿素身后走了出来。
那是一个年纪约莫二十岁的年轻男子,他穿着黑色长袍,腰间挂着小布袋,看上去极其朴素,只是他面色苍白如纸,像是刚刚大病未愈,若非他与干尸同行而来,老严头都会将他认为是寒窗苦读的贫苦书生。
老严头在听到男子的话语后,整个人顿时靠着青石瘫软了下去,他抬手想抽口旱烟,才发现烟枪在之前已经掉在了地上,一张本就枯黄的老脸顿时揉成了一团,像一个任人揉捏的纸团。
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恶的焦臭味,老严头很难想象面前这个年轻人竟然能随干尸同行相处,不过当下他只能硬着头皮问道:“仙师有何指教?”
年轻男子嘴角微微扬起,露出一口洁白的牙,他笑着说道:“我叫温禅,自青游镇而来,想请教老丈一个问题。”
老严头一双眼死死地盯着男人身后的干尸,生怕后者啥时候会突然暴起将他吞噬一般,他咽了咽口水,艰难而颤抖地道:“仙师想问什么?只要老朽知道的,定当知无不言。”
温禅道:“十年前,盐镇古尸案后,温相遣了使臣来此,并留下了一本话本原册,不知老丈是否知道那本原册现在在谁手上?”
老严头闻言一颤,他想了想,道:“仙师所说的话本原册,老朽倒是有所耳闻,只是这么多年过去,现在怕是找不到了。”
温禅故作惊疑的“哦”了一声,不置可否的说道:“那可真是太可惜了,若是让温相听了你这番话,说不定还会夸你一句忠心耿耿呢!”
说到这,温禅话音一转,冷声道:“毕竟,这年头不怕死的人还真不多。”
随着温禅话音的落下,一直站在他身旁的干尸阿素猛地一把抓住了老严头的衣领,缓缓的提了起来。
因为被抓住衣领而勒住脖子的老严头很快就憋红了脸,他双手抓着阿素的手腕使劲掰着,双腿在半空乱蹬,像极了待宰的公鸡。
“老丈觉着我是不是要去村里问问?张村这么多人,相信总有人知道那本原册在谁手上。”温禅盯着老严头的双眼,像一条毒蛇盯住了自己的猎物。
许久!
待到老严头快要窒息时,温禅摆了摆手,示意阿素放手。
重新摔回地上的老严头大口的呼吸着空气,浑然不顾空气中弥漫着的焦臭味,缓了很长一段时间后他才颤颤巍巍的站起身来,一对浑浊的眼睛看着温禅,然后一字一顿的说道:“就算是取了老朽这条老命!老朽也没办法给仙师找出来啊。”
温禅蹙起眉头,目光穿过老严头,朝张村内看了过去,眼中满是追忆。
的确,如同话本故事里所说的一样,十年前,青游镇的那场盛世婚礼上,闹了尸疫。
在那场尸疫中,除了温禅被来自地球的灵魂占据身体逃过一劫之外,整个青游镇无一幸免,魂魄尽散。
人间惨剧,莫过于此。
便是幽国首相、道家首座的温易山以化神期的滔天修为,最终也只拘回了温禅新婚妻子阿素的魂魄。
只是,即便强如温易山,所拘回的阿素魂魄也是支离破碎,无法直接归体复位。
死而复生,本就是逆天之举。
束手无策之际,温易山提出了一个建议。
通过小说家撰写的话本故事来滋养阿素的魂魄……
小说家位列诸子百家之一,其撰写的故事独成一界,若是广为流传,故事中的主角就会逐渐复苏,成为有血有肉的存在。
只是,即便是按真实经历来阐述故事,从故事中复苏的主角是否是原来的人,温易山却是不敢保证,除非有神物镇压!
“例如,你身上的那颗七窍玲珑心!”
直至今日,温禅还记得父亲温易山在说这句话时的那份小心翼翼,像如履薄冰般,生怕温禅会生出丝毫的逆反之意。
七窍玲珑心!
传闻中,上古商朝时期,比干也曾身怀一颗七窍玲珑心,乃是天生神物,可镇魔、降妖、封鬼、除怪!
若是身怀一颗七窍玲珑心,大道修行较之旁人,要快上不止一筹。
诸子百家,不论是儒道佛释,亦或是兵法墨农,甚至是小说家等等,皆是以开窍为修行第一步。
常人开窍,一窍即可修行,两窍为颇有资质,三窍往上则是修行天才。
在温易山说出那句话时,刚刚穿越来此的温禅本想拒绝,可话到嘴边却是变成了同意。
却是温禅原身残留的意识在作祟,似乎新婚妻子阿素成了他的夙愿。
若是不能妥善的处理好阿素的事情,这具肉身则是不能完全与温禅完全融合。
在亲手剖了心交给温易山后,温易山也没有反悔,当即托关系找了小说家的当家人物撰写了盐镇干尸的话本,将阿素的残魂融入在话本原册中后遣派了大量使者在幽国南部靠近南荒的城池乡镇分发流传。
而后,温禅便带着新婚妻子阿素的干尸,开始了长达十年的寻魂之旅。
十年间,随着收集回来的碎魂越来越多,温易山所说的神物镇压分明就就是一个借口,因为所收集到的残魂汇聚在一起之后,分明变成了话本故事中的干尸新娘形象。
与此同时,温易山在五年前一举突破了困阻了他百年之久的化神期瓶颈。
那场尸疫……或许只是温易山布下的一个局。
一个让温禅心甘情愿剖心相赠的局。
因为七窍玲珑心,只有它的主人亲自剖出,才算神物。
十年奔波,时至今日,眼前张村的话本原册已是最后一本。
……
温禅收回思绪,旋即便是大步坚定的朝着张村内走了进去。
十年寻魂之旅,温禅很是清楚‘不见棺材不掉泪’的含义!
前身可以心怀大善,可眼下的温禅却知道这个世界充满了恶意,毕竟连亲生父亲都可以设计诓骗于他。
村口的老严头靠着青石大口的喘着粗气。
不久,一道身影忽然出现在了青石前……
老严头朝来人跪拜了下来,恭恭敬敬地说道:“周大人,他已经进村了。”
周大人点点头,看向张村内目光中充满了期待。
张村内,屋舍错落,家家房门紧闭,一片寂静。
温禅信步走来,身后的干尸阿素亦步亦趋的紧跟,一人一尸在一间屋舍前停下步伐。
温禅轻轻的叩门,只听见屋舍内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随后便没了动静。
温禅微微一笑,旋即一脚踢开了门。
门内顿时响起了惊慌失措的哭喊,却是一对粗脸夫妻正紧紧抱着一个孩童躲在桌子下瑟瑟发抖。
温禅走了过去,将桌子掀开,而后将那个早就哭花了脸的孩童拽了起来,看向那对粗脸夫妻,道:“你们知道,十年前温相所派发在此的那本话本原册的下落吗?”
干尸阿素则是站在门口,一动不动,随时都有可能出手杀人。
粗脸夫妻听着自家孩子在那嚎啕大哭,面面相觑,正要开口,门外却是慌慌张张的闯了进来,是说书人老严头。
温禅抱着孩童转过身,道:“老丈可是有新发现?”
老严头颤颤巍巍的从怀中取出来一本封皮早已卷翻的昏黄小册,恭恭敬敬的递了出去,道:“老朽被吓破了胆,一时脑袋糊涂,还请仙师恕罪,放过他们。”
温禅放下孩童,接过昏黄小册,小心翼翼的翻了几页后,才面露微笑的说道:“放心,我只取话本,不会乱造杀孽。”
老严头满脸畏惧,双手缩在袖口中,不敢再做声。
那哭花脸的孩童则是飞也似的跑到了爹娘怀中,将脑袋埋在妇女怀中。
温禅没有再为难老严头,而是将腰间布袋取了下来,将话本原册小心的放进了布袋后便领着干尸阿素朝张村外走了出去。
留下老严头和粗脸夫妻一家面面相觑,脸上惊恐未散。
许久,粗脸汉子才畏畏缩缩的走出来,道:“严叔!现在怎么办?周大人那里我们怎么交代?”
老严头咽了咽口水,道:“不用慌!一切都在周大人的计划当中。”
……
许久,一道身影忽然出现在了屋舍门口,随后众人便见到一个穿着蓝色锦服的青年人走了进出来,淡淡开口说道:“东西被拿走了?”
老严头诺诺道:“小人都是按照大人所安排的做的。”
锦服青年满意的点点头,道:“做得好!若非此事关系重大,不然倒是能留你们一条性命。”
话音落下,屋舍内的众人皆是面色大变。
老严头一下跪拜在地,连连磕头道:“周大人饶命呐!小人肯定守口如瓶,绝对不会向外多说一个字。”
锦服青年摇摇头,道:“还是死人最能保守秘密!而且……我也饿了很久了。”
说完,锦服青衣双目之中骤然泛起阵阵蓝光。
只听见那粗脸女人大呼一声‘怪物’,随后便是声声惨叫从屋舍中传了出来。
……
是夜,离张村三十里外的一处破庙迎来了两位不速之客,一人一尸围绕在篝火旁,庙外阴雨连绵,只听温禅轻轻抚摸着手中的话本,轻声呢喃:“十年了!是时候做一个了断了。”
荒山破庙内,神像碎裂,蛛网遍布,温禅生起了火,与干尸小六围坐在篝火旁,乱窜的火苗像一个个妄图挣脱樊笼的恶鬼。
这是一间淫神庙,百年前,幽国铁骑踏过时,打碎了神像,当年镇守一方山水的神邸早已不复当年威风。
庙外,夜雨连绵。
温禅从纳物袋中取出话本原册,用掌纹轻轻的抚摸着原册封皮上的纹理,心生恍惚。
从来到这个世界开始,十年来,温禅辗转奔波幽国数百城池,数以千计的村镇,身旁唯有干尸阿素作伴,其中辛酸,不足道矣。
在他对面同样盘膝而坐的干尸阿素面无表情,直到温禅将话本原册轻轻丢进篝火之中,干尸阿素忽然仰天发出一声低吼,深陷的眼窝中,两点鬼火升腾而起,其中隐约可以看到一个面容娇柔的女子身着喜衣,嗪首低垂。
在话本原册被火焰吞没消散之际,干尸阿素的眼窝中,那个娇柔女子忽然抬起头来,细长而浓密的睫毛剧烈颤动。
温禅双手结印,一道道的元气从手指间激射而出,落在阿素眼窝中的鬼火上。
随着时间的不断推移,鬼火中的女子猛地睁开了双眼,那是一双不留眼白的眸子,幽邃的眸子中充斥着无穷无尽的邪魅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