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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说她们讨生活的这个码头已经有上百年了。
码头建在入海口上,一条大河自西向东,奔流入海。
南岸高楼林立,是个富庶的地方,住着的都是有钱有势的人家,衣着光鲜、趾高气昂的,他们要是坐渡船,多是呼朋引伴、前呼后拥、大包小卷的,去郊游看野趣味儿的。
夜间的南岸最好看,灯火通明的,时不时地,还有唱戏舞狮子之类的热闹光景。
北岸都是些穷苦人,他们是妈最稳定的客源,每天早早起来,匆匆忙忙、风风火火地赶往南岸上工去,太阳落山时,又灰头土脸、蔫头耷脑的回到北岸歇着。
入夜的北岸几乎是黑灯瞎火的,没什么人家点着灯,不知道是太累了闹腾不起来,还是舍不得那点灯油钱。
咚妹儿最讨厌的,就是北岸这边的过河人。
明明他们的衣裳也是破破旧旧的,还非要笑话咚妹儿和妈穿着寒酸。
疍家香云纱做的衣裳,越穿越软、轻薄透气、遇水即干,简直是天上独有、地上难寻的好东西,他们一群泥腿子,竟然也敢说黑不溜秋不好看。
明明都是给人出苦力讨生活的人,他们却老是拿出一种高人一等的样子来,颐指气使地和妈说话,好像自己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似的。
每每遇到这样的人,咚妹儿总是忍不住和对方口角几句,但总是被妈喝止住。
还有几次,咚妹儿和陆上来的孩子几乎动起手来了,妈总是一把把她搂走,一边骂她,一边把她关进船舱里,给人家孩子的爸妈又是道歉说软话,又是退摆渡钱的。
后来,再听到船上有人说怪话,妈总是先瞪咚妹儿一眼,咚妹儿就噘着嘴,搂着大尾巴生闷气。
摆渡船,讲究一个干净、一个安稳、一个平和顺当。
妈指着这个营生养活她们娘俩儿呢,可不敢有什么闪失,得罪了主顾,就断了生计了。
虽然说,每年鱼汛期到了,妈也会舍下摆渡的生意,和所有的疍家人一样,去入海口撒网捕鱼去,可也就是那几天罢了,卖了鱼,赚一点快钱儿,还是要回来摆渡的。
一年的大部分时间,家中的这三张嘴,还是要靠摆渡的营生来养活着的。
咚妹儿吃完粥和小菜儿,把自己的碗和大尾巴的盘子都刷好晾起来,就到甲板来窜着玩了。
今天天气好,船上人也不少,少说也二十几人了,还有不少拎着干活的家伙事儿的,鼓鼓囊囊的大包里面装着奇形怪状的工具,也不知道都是干啥的,本来地方就够挤了,这些包袱就更添乱了。
咚妹儿私下里,老让妈给拎着大包的人收两份摆渡钱,被妈笑话,说她小人儿不大,倒是早早就掉进钱眼子里头了。
其实咚妹儿是心疼妈,那些包袱都不轻,她舍不得妈摇橹白出的那些力气。可妈那样说,她就噘着嘴,也懒得辩解。
咚妹儿在挨得密密实实的大腿和屁股之间窜来窜去的,她去不得陆地,就喜欢挤在人堆儿里,听这些陆上来的人,说陆上发生的事儿。
“哎,你听说了没?孙家宅门过几天要摆大寿,宴请四面八方的客人,吃三天三夜的流水席哪!”
“你看你说的,这事儿要是还没听说,那哥几个还混个什么劲儿呢!”
“孙家老太太九十大寿是吧,听说老太太的儿子们,在外省当大官的就有三四个,好像还有一个做生意顶厉害的女婿呐!”
“你当哥几个这是干什么去,咱这是给孙家这场大寿宴搭戏台子去,还真不是我吹,就码头这地界儿,还真找不出比哥几个手艺好的装台班子来!”
“看把你兴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唱大戏的主角呢,谁知道走近了一看呀——就是个给戏子跑腿的!”
“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
“闭上你的臭嘴!找抽了是吧!”
“哎哎哎,怎么说着说着,还急眼了呢?谁怕谁呀!”
“各位都站稳当喽!这会子河中心浪大风疾的,我快撑几杆子,咱马上就过去喽!”妈在船尾吆喝起来了。
看起来剑拔弩张的几个人,就互相狠狠瞪着,眼睛好像要冒出火来。
船在水中央,最忌讳的就是动手打架,失去了平衡,一船人就都交代了。
十几二十岁的青壮后生都年轻气盛的,可也懂得这个道理。
咚妹儿见过不止一次,他们在船上因为各种缘由起了口舌争执,在船上就一直忍着,干瞪眼,死死盯着对方,船一靠岸,他们都立马蹿上去,就地就撕扯打斗起来,有时候打急眼了,手边有什么工具就抡什么,经常一铁锤过去,地上就是好几颗带血的牙。
不过他们打的再凶,咚妹儿也不害怕,那都是岸上的事儿,和她有啥关系呢。虽然她站在船上看着,近在咫尺,可岸上与船上,就是两个世界。
妈做摆渡人,在船上保着一船人的平安。下了摆渡船,可就是半点关系都没有了。
船上这会儿剑拔弩张的,没人说话了,咚妹儿也窜的累了,就也想歇会儿,却发现大尾巴有点不对劲儿,好好地,怎么叫得这么激恼呢。
她猛一回头,发现那伙装台人里,有个个头比她大一点的半大小子,正在一脸坏笑的揪猫尾巴呢。
大尾巴之所以叫大尾巴,就是这条尾巴实在太好看了,这简直不是一条猫尾巴,而像是一个有独立生命的精灵,蓬蓬松松、毛毛茸茸的,那么长、那么柔软,摆动起来像在跳舞,睡觉的时候盘起来,就是一团圆溜溜的金色大毛球。
大尾巴是花狸猫,浑身毛色是黑底金色花纹的,可这条尾巴的花色却越来往金色上靠了,杂色好像越来越少,有时候咚妹儿都觉得,是不是以前给给它喂的金尾巴小银鱼有什么神奇功效,让大尾巴也变成金尾巴了。
大尾巴很爱护自己的这条美丽的尾巴,从来不喜欢外人碰,只有咚妹儿可以肆无忌惮的摸,有时候妈想摸一下,还要先说几句好话夸一夸,哄一哄呢。
有时候大尾巴心情不好了,哪怕妈用小鱼干贿赂,它也是吃了小鱼干就走,不给妈摸,气得妈直骂人,说它跟谁像谁,就是个小白眼狼。
可现在,那个半大小子竟然一把薅住了它金色的尾巴,疼得大尾巴扭身就想挠他的手。
不等大尾巴出手,咚妹儿已经一巴掌上去了,那个小子的一张黑脸上,顿时多了三道血溜子,就听到他嗷的一声。
“哎你这小丫头,怎么上手就挠人哪?!”那几个装台的,本来就压着火,这下子顿时就炸了锅。
“他活该!谁让他薅猫尾巴了!”咚妹儿也要气炸了。
“薅你猫尾巴怎么啦?”
“就是把你这条破烂猫给你踹死又能怎么样?”
“你个疍家小臭丫头下手还真狠,都出血了!看见了没?”
咚妹儿知道他们说把猫踹死不是玩笑话,当初把大尾巴捡回来的那一幕,现在想起来还历历在目,而且平时听他们说话,在岸上随便把一只猫啊狗的,给打死打伤的,简直不算什么事儿,而且看他们当时说得眉飞色舞的样子,那种殴打甚至虐杀,简直就是一种娱乐活动。
越这么想,她就越生气,几乎要冲上去,和这几个人拼命。
可对方并在在意这个小丫头的怒火,刚好靠岸了,他们直接把不满转向了五嫂。
“看把我们孩子脸抓的,这要破相了,以后找不着媳妇了,你家给陪啊?”
“她家一个疍户人家,拿什么赔?”
“没钱赔,不是还有这个小臭丫头么?”
“切!疍家的臭丫头,白给我们也不要!”
听他们一唱一和的,咚妹儿真的肺都要炸了,大脑嗡嗡嗡地一片空白,就想要冲过去拼命。
其实他们的孩子哪有那么金贵,都是出去打工干活的,别说划了碰了,就是做活儿出了意外,断手断脚的,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儿。
五嫂心里也明白,这几个人在这小题大做是什么意思,就赶紧陪着笑脸,给摆渡钱返给他们了,还顺手扯过一串沉甸甸的风干乌鱼,塞到那孩子手里。
那些人也见好即收,收拾家伙事儿上岸忙营生去了,先前起了冲突的另一伙儿人,也借着这个机会打岔,早就溜之大吉了。
不管话撂得多狠,赶着忙生计才是正事,谁能没事儿老打架玩呢。
人都走了,五嫂用指头狠狠戳着咚妹儿的脑袋,骂她:“真是一天不打,上房揭瓦啊你!怎么敢上手挠人家的脸呢?”
“他薅大尾巴!”
“今天这是些北岸的做活儿的,赶着上工不和你计较,赶明儿再把南边谁家的宝贝疙瘩也给挠了,把这条破船卖了,咱都赔不起人家的啊!”
“他们就是借着这点破事儿闹你,贪小便宜不想给摆渡钱,你还给那臭小子鱼吃!他吃了回去拉肚子去吧,窜稀把他肠子拉出来!”咚妹儿始终气呼呼的。
妈没工夫和她纠缠了,赶着划回去,可能还能再渡一船起晚的人,他们一般就三两个,因为这样那样的事儿,耽误晚了,虽然人不多,但是给的摆渡钱就大方了,只要妈给划得快点就行,废话也少。
第二趟虽然划着累些,可是一般没那么多事儿,省心。
摆渡船往回划了,咚妹儿搂着大尾巴坐在船舷上,小胸脯还在一鼓一鼓的,她眼看着那个半大小子和那群装台人上了岸,越走越远了,恨不得把他们都拿针串成串儿,晾成鱼干儿,啊不,是人干儿,再剁碎了喂给大尾巴吃。
她越想越憋屈,到底还是忍不住,冲着他们的背影,大吼一声:
“臭小子,你给我等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