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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行者通脉筑基,以身为天地,聚气为己用,小可健体延寿,大能翻天覆地。”
“何为气?气者无形,为天然之伟力,生灵之活力,万物之根本。”
“何为脉?经脉如河流江道,血脉流血,气脉运气,神经行神,无可或缺。”
为宁殇讲解的正是宁笑秋。宁殇初始修行,境界全无,也无需东君亲自传道,宁笑秋自然要亲自指点宁殇修行。
他的讲述方法很传统,捧书而读,大有种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意味,宁殇不久后将跟随东君修行,宁笑秋便不在此时班门弄斧解释太多。
宁殇悬腕行笔,老老实实写着笔记,时而提出疑问,显得极为配合。
对于修行,宁殇的确等了很久了。
“爹你说经脉如河床,可当年我解剖尸体的时候并没有看到类似的结构。”
宁笑秋闻言微微皱眉,他对宁殇从小表现出的对生命的淡然态度甚是不喜,尤其这种亵渎死者的行为触犯因果,是大不敬甚至大罪孽。
他反问道:“苍鹰飞过,天际可有路线在?灯火熄灭,虚空可有光焰在?经脉真气是生人特征,一夕身死则气门闭塞,经脉真气岂能复存?”
宁殇低低“哦”了一声,宁笑秋的语气古板严肃,让他有些不自在。
他看着宁笑秋棱角如刀削斧凿的脸庞,偷偷吐舌,心想这个霸气的名字和父亲本人着实不搭。
宁笑秋尊崇圣人理念做正人君子,宁殇毫不怀疑他会为了所谓“大礼”“大义”做出一切牺牲。
时间流逝着,不惊起一丝波澜。
雪花轻柔寒风凛。冬雪绵绵下了半个月,仿佛要将世界温柔地埋葬。
吃过晚饭后,宁殇随宁笑秋进了书房,宁殇小脸上有掩饰不住的兴奋:“爹,我突破后天了。”
宁笑秋也不由点头,显然极为满意。
宁殇身心纯净,从凡俗入后天只是时间问题,但短短半个月便能突破仍是出乎了宁笑秋的意料。修行者初始入境的时间越快越好,这样更能保证不被凡俗污染。
宁殇看到宁笑秋眼里的笑意,心里稍稍放松。他站在宁笑秋面前犹豫片刻,小心翼翼地开口:“突破境界的时候我觉得身体被烈火焚烧似的难受……甚至看到幻象,那是不是……心魔?”
宁笑秋愣了愣,潜意识感觉不对,问道:“你看到什么幻象?”
“看到……死人。”
宁殇用手拽着袖口,极小声地说。他知道父亲的刚正不阿,所以即使省略了绝大多数细节,仍有些担心被责骂。
宁笑秋沉默片刻,一缕感知笼罩在宁殇身上。以宁殇后天的修为根本无法阻挡这道感知瞬间穿透他的身体。
然而宁笑秋的目光只是刹那便收回了,他甚至感到眼底一阵刺痛,只欲刺入灵魂深处。
他的脸的阴晴难测,喃喃道:“那不是心魔……是魔啊。”
“什么意思?”
宁殇仰起小脸看着父亲。宁笑秋看着孩子清稚秀气的五官,想起他身上的杀戮图腾,又想起他九年来对圣贤之道不以为然却于血腥习以为常的心态,在心里长长的叹息了一声。
他伸手摸了摸宁殇的脑袋,语调却是难得温柔:“知道为父为何给你起了如此不吉利的名字吗?”
宁殇想了想说道:“所恶有甚于死者故患有所不避也,爹的意思是叫我舍生取义?”
宁笑秋轻轻地颤抖了一下,但仍继续说道:“没有那么复杂……为父是真的希望你能早早夭折,因为你要面对的,是比死亡更可怕的命运啊!”
他忽而仰天长啸:“命也!命也!”
他按在宁殇头顶的手指骤然用力,百年积蓄的真气自指尖喷薄而出,直欲捏碎这颗小小的头颅!
宁殇小脸上还残留着思索的表情,下一刻却痛苦地扭曲起来!他不明白父亲的话,他自诩从未做错过什么,可他清晰地感觉到了杀意!
剧烈的疼痛从额头传遍全身,那是强大的劲气在他体内咆哮,冲击着他的经脉脏腑,让他的身体几欲生生炸裂!
他惊慌喊道:“爹!”声音毫无气力。血水从他半张着的嘴里涌出,淋漓在雪白的衣襟。
他的眼睛瞪得极大,瞳孔充血,几乎要从眼眶里迸出!他瞪视着宁笑秋,看着这张熟悉面庞上变换着他最陌生的神色,有不忍有痛心有遗憾但更多的是毅然的决绝,这让宁殇想要放声大哭,于是两道殷红的泪痕在他苍白的脸颊缓缓滑落。
他喊道:“爹!为什么?我不想死!”
宁笑秋沉默着没有答话。
宁殇也沉默了。他紧紧抿着嘴唇,一动不动,安静得好像一块寒冰。然而他的瞳孔抽搐着快要被揉碎了,世间至大的恐惧与悲伤降临在他身上,九岁的孩子沉默地看着他的父亲,目光里尽是不解与不甘,他在心里嘶吼着挣扎着,任凭鲜血从头顶流淌到地面又蔓延。
什么是死?!什么是命?!
死是瞬间失去生命,命是缓慢走向死亡。宁殇心想既然如此,又怎么会有比死更可怕的命呢?
他想要活着,再可怕的命运也要看一看才知道,没有什么人能提前看清提前斩断!
真气在经脉里肆虐,宁殇全身痉挛,哇地吐出一口血来,血水滚烫仿佛沸腾。便在这一刻,宁笑秋脸色剧变,变得苍白又无比难看!
“解体大法……你真的宁可去死也要为它献祭?……”
解体大法是燃烧生命的禁忌法门,宁殇已经听不到宁笑秋的喝问,他用自己微薄的真气雏形引燃了宁笑秋注入自己身体的真气,意识瞬间被焚烧的剧痛埋没。他能够明确地知道自己的寿命在锐减,但他不会阻止,这是他最后的反抗!
……
……
然而这场燃烧并没有持续下去,宁殇体内炽烈的气息化成一股股热线疯狂地涌向背脊处,十二只刺绣修罗兴奋着战栗着似乎要活过来,宁殇仿佛看到他们吮吸着自己的精血与生命发出贪婪的咀嚼啧嘴声。
随着精血的流逝,宁殇的脸色越来越苍白,他跪倒在地上发出一声嘶哑的低啸,与此同时他燃烧的气血从毛孔里喷发出来,在他身后凝结成一座猩红的虚影,虚影面容英俊却生着狰狞的獠牙与利爪。
他吞噬了宁殇的精血气血而醒来,他化解了解体大法的后劲化解了宁笑秋施加的力道也给予了宁殇更大的痛楚,他吞噬一切,他是嗜血而生的修罗杀神。
他有一双漆黑妖异的眼瞳,犹如两只转动的无底黑洞,窥不见尽头。宁殇的眼睛亦变成与他一模一样的漆黑妖异,仿佛一滴融化的浓墨在雪白的玉珠上流淌旋转。
这一刻宁殇的目光循着修罗魔神的目光穿过了千万年的光阴,心中幻象迭生,他看到无尽亡魂堆砌成金色的山海神坛,祭坛上凌空伫立着红发黑袍的男子,他的衣袍黑暗无比如同裁剪于最深的夜色他的头发猩红似流动的鲜血。
他双臂平展,掌心迸射出十万丈罪恶血光,而这十万丈血光又被一双手抽成丝线绣成无数凶戾的修罗图腾。那一双手晶莹剔透,皮肉之下清晰可见赤金色的血液和白玉班的骨骼……
画面只一刹那,宁殇猛地喷出一口鲜血,从剧痛中骤然惊醒。他的身体灼烧如焚,但他只感到极度寒冷。
他跪在地上,捧着父亲化成的脓血,双眼黑暗而澄澈。他背后是巨大的修罗虚影,散发着妖异凶戾的气息。
他隐隐明白了什么,原来不只是父亲,叶锦眉、东君甚至那个名为叶竹青的蛇族丫鬟……原来只有他天真地一无所知。
他真的好愤怒也好伤心。
……
……
宁家的念命祠是贡放命烛的地方,命烛以神魂之力为火,生者长明死者熄灭,是个大宗派判断弟子生死情况的手段。
就在宁殇修罗图腾觉醒之时,念命祠里属于宁笑秋的命烛无声熄灭,寂静了多年的念命祠警钟凄鸣,宗族各位高层的传讯符几乎不分先后地亮起:
“少族长宁笑秋身殁!”
“少族长宁笑秋身殁!”
宁家在短暂的惊骇之后疯狂地运转起来。宁笑秋是宁家最重要的人物,不提他少族长的身份,宁家与东君能有这一点交情便是全凭当年宁笑秋的情分。宁家能以如此弱势在往生界立足所凭全是东君的誓言。
而今宁笑秋身死,宁家众人焉知东君会不会就此食言?
哪怕这里还有东君的大弟子宁殇,但这场收徒之因八成也是为报宁笑秋,东君岂会真拿这个年仅九岁资质中庸的孩子当大弟子?
“是他!是他!是小公子杀了少族长!”第一个冲进书房的是宁笑秋的洗笔书童,他看着宁殇和那座凝如实质的修罗虚影惶恐地大叫。
“不是我!不是我!”宁殇在心里这样说着,痛苦得想要流出血泪。
然而现实是,宁殇缓缓站起身来,稚嫩的脸上没有表情,只有纵横的血迹。他双瞳漆黑,妖异淡漠,他轻轻瞥书童一眼,身后的虚影吐出一丝气息,便将书童吹成了齑粉。
但他的喊叫还是通过传讯符响遍了宁家上下。
宁殇用洁白的袍袖擦了擦染血的双手,转身摘下了宁笑秋的阴阳双剑背在身上。他看到越来越多的人正在向书房涌来。
他的时间不多,他知道自己很快就会被家族高手擒拿,所以他必须要快,他要在死亡来临之前找到他的命运,他要找到那个喜欢敷衍的女人问一个真实的答案。
他抬起头看向屋顶,砖瓦立即被无形的力量冲破了了一个大洞。他纵身跳起来,煞气凝聚成一对血色羽翼,承托着他凌空飞起。修罗虚影始终在他身后,笑容邪意,将天地之间冰雪也映得殷红。
“宁殇!”无数人飞身追来,喊声夹杂了破风声喧嚣刺耳。
宁殇拔出双剑,隔空劈了出去。
他的剑法还不够成熟,真气雏形非常稀薄,但剑是圣器,自身边凌厉难当,第一批赶来的人多是附近实力微末的杂役小厮,并不敢直触锋芒。
宁殇杀出一条路来,翩翩白衣染得血迹斑斑。锦绣图腾依然不紧不慢吮吸着他的精血,他的意识沦陷,他又看到他突破后天时的死亡幻境,那是一片无边无际的血色荒原,那里游荡着无数的亡魂!
他看到父亲英俊严肃的脸庞猝然崩碎,看到从小陪他玩耍的少年书童带着惊慌的脸崩碎,看到看门的小厮,打扫房间的蓝衣姐姐,厨房里带着油烟味的慈祥大叔……
他们一一破碎,化作荧光久久盘旋在他眼前,晶莹璀璨。血水溅在他身上,腐蚀着他的皮肤疼痛难忍。
他觉得空空的,好像心脏已不在胸膛。
……
……
“小公子杀死了少族长!”
叶锦眉握着发光的传讯符,笑得妩媚动人,只是泪水阑干洇湿了容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