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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还得从半个月前说起。
彼时谢忱方从甘露寺与燕绾暂别,原是打算在寺中再住上几日才回城的。
谁知第二天,谢家别院的管事忽然就找了过来。
那名管事所在的别院,就是甘露寺山脚下的那一间。谢忱旧时还曾与家人在别院中暂住过,早些时候普度大师不愿让燕绾成为小和尚,便不许燕绾住在寺中的时候,他与燕绾也都是住在这间别院中的。
虽说后来他大多数时候,都在甘露寺的客院之中休息,但那间别院在他心中到底是特殊的。
可管事来报,说山下别院的房子塌了。
这可就奇了怪了。
锦官城历来风调雨顺,也未曾有过山洪地动,好端端的房子怎的忽然就塌了?
若是年久失修,那也还说得过去。
但山下的那间别院是在谢忱出生那年所建,用的是上好的石料,黑瓦白墙,别说是一二十年,就是五六七十年,也不该莫名其妙的塌了呀!
谢忱匆匆忙忙的下了山。
临近谢家别院时,仍未发现有何异常,别院的白墙称着朱红色的大门,再加上树冠间若隐若现的檐角,看上去像极了江南水乡的风景。
他不由得在心中怀疑起管事的话来。
谢家的那些个下人,到他面前回话时,总是喜欢夸大其词。
明明是小事一桩,让他们转述一遍,立刻就成了十万火急,叫人骂也不是,不骂也不是。
如果当真如此,别院中的情况应该不会那么坏。
或许是那间屋子墙面剥落,又或是屋顶的瓦片出现了破漏之处,以至于阴雨天气时,屋内会漏雨。
就在谢忱想着各种各样的可能时,谢家别院到了。
别院的门口蹲着一群下人,个个都是愁眉苦脸着的。
叫谢忱心里忍不住一个咯噔,看上去似乎有些不大妙啊!
来找谢忱的那位姓姜。
姜管事加快了脚步,上前叫围在门口的下人让开,这才回头看向谢忱。
“少爷,您待会儿进去了,不管瞧见了什么,可别太惊讶,咱们这别院的房子确实塌了,而且塌的很厉害。”
已经没有任何补救的可能了。
谢忱的视线在姜管事与那些下人身上来回扫视着,他竟觉得这些人脸上的表情是如出一辙的苦闷。
也不知别院的房子究竟都怎么了,才能叫这些人都摆出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来。
他的疑惑没有持续太久,很快便见到了真正坍塌了的房子。
是他小时候跟着爹娘一起住过的,后来因为谢夫人的去世,谢老爷的另娶,然后让他叫人封起来的院子。
院子里满是谢忱年幼时的回忆,他曾特地吩咐别院的下人们,让他们妥善保管院子中的一应物品。虽然他后来再没有踏进过这间院子,但别院的一切都是按照他记忆中的模样布置着的。
然而现在出现在他面前的院子,已经彻底的沦为一片废墟。
满地砖石,再也看不出院子原来的模样。
“这房子确实塌的很厉害,”谢忱气极反笑,抬脚便走进废墟之中。
自然坍塌的房子,总归还能保持几分房子原有的模样,至少墙根处是会留下一点底子在的。
而谢忱面前的这堆废墟,别说是墙根了,它连地基都是破碎的,谢忱找了半天,连块完整的砖石都没有看到。
他弯腰捡起地上的一块碎砖,回头丢到了姜管事的脚下,“我让你们好好看护这间院子,这就是你们看护的结果?”
碎砖落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才停下来。
大冷天里,姜管事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水,苦笑着说:“少爷,我也不是真的想要狡辩,可这房子昨天还是好好儿的,谁能想到一夜过去后,它就变成现在这副模样了。”
真不是他想要把事情推脱到鬼神身上,可有些事情真的就这么神鬼莫测。
“您刚才进门时,也瞧见了门口的那群下人,”姜管事叹了口气,接着说道,“早上负责打扫院子的下人慌慌张张的来找我,我才知道这边的院子出事了,可我昨夜并未听到奇怪的声响,为此我还特地将院子里的下人全都找了过来,可就算是住在这院子附近的下人,昨天夜里也都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咱们别院附近有家私塾,就在百米开外的那棵大榕树的旁边,私塾里的先生是常年住在那里的,我也让人去找那边的先生打听过,他昨天夜里也没有听到其他动静的。”
就那般悄无声息的,院子就变成了一堆废墟。
尽管看上去像是被人为损坏的,可这世上谁会有这么大的能耐,在无声无息间,就将一间院子毁的彻彻底底,连地基都翻出来打碎了呢!
姜管事低着头,眼眶有些红。
谢忱却不会听信他的一面之词。
只是他知道这件事的时间有些晚了,便是现在叫人去打听,谁又知道姜管事有没有提前在里面做手脚。
为今之计,也只好暂且先稳住姜管事,还有这一别院的下人,其他事情再另做打算。
谢忱心中虽然有了决断,但到底是不大痛快的。
说到这里的时候,语气之中也多少带出几分不快。
先前是他给燕绾端茶倒水,生怕燕绾太过生气,这会儿就反了过来。
燕绾给他倒了杯热茶,低声劝着他:“你也别太生气,等你找仲宁查出房子坍塌的真正缘由,到时候该找谁出气,就找谁去,不用把气全都憋在心里头。”
谢忱方才的话说的有些多,这会儿正好口渴了。
他喝过茶,对燕绾摇了摇头。
“后来我确实拖仲宁帮忙查过了,姜管家也当真没有说谎,虽然不知是否有人暗中作祟,但那间院子是真的在一夜之间就变成了废墟。”
不等燕绾表示自己的好奇,谢忱忽然问她:“你还记得我给你带的那包糖炒栗子吗?”
“嗯?这和糖炒栗子有什么关系吗?”
他们刚才不还在说谢家别院么?怎么忽然就说到糖炒栗子了。
燕绾感觉自己有些摸不着头脑。
谢忱解释道:“我刚才不是问你是否相信死而复生么?那件事是我从别院离开时发生的,恰好和糖炒栗子也有些许的联系。”
燕绾不由得坐直了身子,虽然不太明白其中的逻辑关系,但她还是点了点头。
就听见谢忱说:“我从前同你说过,是怎么知道那家糖炒栗子最好吃的……”
燕绾点头的动作流畅了许多。
她当然记得谢忱说过的话。
幼年的谢忱是家中的独生子,父母对他极为看中,并不经常带他出门。他的奶娘从前是谢夫人身边的丫鬟,在谢夫人面前也有几分薄面,故而每月总能回家住上几日。
谢忱小时候最高兴的,就是奶娘从家中回来的日子。
因为每到那时,奶娘总会给他带上一些府外的小玩意,也许是一根糖葫芦,也许是从街边小贩那里买来的各种泥塑。
糖炒栗子就是奶娘带给他的。
“那年冬天从匪徒手中活下来的,只有我一个。”谢忱面上的神情颇为落寞。
侥幸逃生是极其幸运的一件事,可如果代价是他所珍视之人的性命,那这份幸运也是要大打折扣的。
他握着杯子的手缓缓收紧,“我记得他们死后的模样,我娘,还有其他的那些人,我都是记得的。”
“可是绾绾,你相信人能死而复生吗?”
他又问了一遍相似的问题。
燕绾心间一颤,忽然生出某种不详的预感来。
“我忘了,你说了你不信的。”谢忱摇了摇头,身体卸去力道,略显颓废的靠在椅背上。
他说:“我那天从别院出来后,本是想要回城找仲宁的。只是我才踏出别院的门,就瞧见了一个在路边暂作休整的车队。”
马车上没有明确的标识,不过随行护卫身上的衣服却是京城流行正流行的款式。
确切的说,是在谢忱从京城离开的那段时间,才突然兴起的款式。
“有人从车厢里走出来,我瞥了一眼,然后就看到了一个本不应该出现的人。”
“不应该出现的……人?”
“她和芳娘长得一模一样,不,也不能说是一模一样,她比我印象中要老上一些。不过算一算时间,都已经过去了十年,她老了一些反倒才是正常的。”
芳娘便是谢忱的奶娘。
燕绾这才明白谢忱为什么会生出那样不切实际的疑问来。
十年前活下来的人只有谢忱,不管是谢夫人,还是芳娘,又或者是那些谢府的小厮丫鬟,那些人没有一个能从匪徒手上存活下来。
尽管谢忱没有亲手为他们安葬,但是他在晕死过去之前,也曾跟着谢老爷带来的人,为那些死在劫匪手上的下人们收尸。
他和燕绾不同。
燕绾将兄长离世的过错全都归在了自己的身上,日复一日的过着自苦的生活,吃着清粥白菜,念着佛理经文,却始终不愿意去回想兄长的音容相貌。
于她而言,只要认真去回想那个万事以她为先的兄长,她恐怕连活下去的念头都不会有了。
对她最好的兄长已经不在人世,而且害死兄长的人甚至就是她自己,所以只要一想起这些事情,她就会失去所有的勇气。
偏偏她活着是兄长用性命换回来的。
决不能叫兄长白白牺牲了性命,所以有些陈年往事,她是最不愿意提起的。
可谢忱记得。
他把死在那场变故之中的人全都记在了心上,他们的名字,还有相貌,他记得清清楚楚。
所以谢忱才能在人群之中,一眼认出那名与芳娘长相一模一样的女子来。
燕绾磕磕绊绊的说:“也许,大概,我是说或许是物有相似,人有相同呢?这世上的人何其多也,有些人长相酷似,也不是没有可能的呀!”
巧合总是无处不在的。
“我想世上应该没有那么巧合的事情,”谢忱闭上了眼睛,“我听见车厢里有个小姑娘叫她的名字了。”
“她叫她芳姨。”
或许这世上确实存在两个长相相似的人,但她们怎么可能连名字都是一样的呢!
燕绾听到这里,不说话了。
她确实也是无话可说了。
其实,谢忱还有其他的事情没有说。
比如说,他从车帘的缝隙间,看见了那个车厢里的小姑娘。
那个用着极其软糯的声音唤着‘芳姨’的小姑娘,她也有一张让谢忱感到十分眼熟的脸。
小姑娘看上去才七八岁的模样,容貌尚未长开,但底子放在那里,也能看出她将来会出落的如何亭亭玉立。
谢忱从前是家中的独生子,他一直盼着爹娘能再给他生个弟弟妹妹。
他早就打算好了。
如果爹娘生了个弟弟,他会从小培养弟弟读书识字,教他为人处世的道理;如果爹娘能生一个妹妹的话,那他就更开心了,他会把所有的好东西都送到妹妹的面前,小姑娘家家就应该要娇生惯养的。
他在心里描绘了许多次,自己将来的弟弟妹妹会是什么样子的。
是会像娘亲多一些,还是更像爹爹?
后来谢夫人去世,他就再没有想过那些事情。
就算继母生下了一对龙凤胎,可那不是他从前盼望着的弟弟妹妹,他与他们之间的相处总是淡淡的,保持着距离,就仿佛是熟悉的陌生人一般。
而那个车厢里的小姑娘,像极了他想象中的妹妹,就连相貌也与他记忆中的娘亲格外的相似。
燕绾捏紧了指尖,缓了一会儿,才小声道:“那你先前是在查芳娘的事情吗?”
她其实还想问的更细一些。
如果芳娘还活着的,那么死在变故之中的其他人是不是也有活着的可能呢?
“我不知道该不该去查,”谢忱抬头看向燕绾,眼中满是迟疑。
倘若查出来的真相,会推翻他从前的所有认知,那他该怎么办呢?
他甚至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勇气去承受那份真相。
燕绾看着谢忱难得脆弱的模样,心中顿时生出怜惜之意来。
从前的谢忱在她面前,除了最初相识的时候以外,他一直表现的很有担当,反复没有什么事情能够难得倒他,这还是她第一次瞧见他这么脆弱。
“你已经知道真相就在那里,如果不去查的话,你心中肯定会有个解不开的结。”她顿了一下,才接着道,“不管你查到的真相是什么样的,未来又会有什么样的变化,我总归是不会变的。”
“这样一想,你有没有觉得好一些呢?”
谢忱叹了口气,终究还是释然一笑。
“你要记得今天说的话,可别忘记了……”
他的声音放的很轻很轻,若不是燕绾时刻注意着他,显些都要听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