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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悦西去医院给顾耀东送了换洗衣服,还有母亲做的点心和小菜,装了满满两个大餐盒,其中一份是给赵志勇的。她看顾耀东也没什么大碍,手也能动,便放下心来,走时还嘀咕着哪有伤好了还不回家的道理。

    顾耀东和赵志勇一边吃点心,一边从医院的小花园回病房。

    赵志勇高兴地说:“托你的福,在医院这两天我都长胖了。这里简直就是世外桃源,我都不想出去了。”

    顾耀东:“等伯母来医院看你这样,肯定不相信你受伤了。”

    赵志勇有些心酸地笑笑:“她不会来的。”

    “你家人不在上海?”

    “在倒是在。家里就我和我妈两个人。她开了个小面摊,一个人从早忙到晚,没时间来看我。”赵志勇很快就让自己熬过了这种有些难过的情绪,笑着大口吃东西:“这点心味道真不错。”

    于是顾耀东又把自己餐盒里的点心塞了两个到赵志勇餐盒里:“你喜欢吃,以后我让我妈多做点带给你。”

    赵志勇:“行啊!哎,我妈做阳春面的手艺也是一流的!在我们那片,我妈的小面摊是生意最好的!附近几条弄堂的人都爱来我们家吃。等出院了,我请你吃面!”

    二人边说边吃着进了病房,一进去,就看见杨奎在里面。

    气氛顿时冷了下来。

    “恢复得不错啊。”杨奎从兜里拿了一张纸给顾耀东,“顾警官,过会儿报社记者就来了。该怎么回答,我都写在纸上了。”

    一共两页纸,顾耀东很快就看完了。

    “高才生,背下来应该不难吧?”

    顾耀东指着上面几行字:“杨队长,这上面写的‘游行人群先动手袭警,引发骚乱’,好像不对啊。”

    “让你背下来,不是让你纠错。”

    “可是记者会把我说的话登在报纸上,所有人都会看到,这样对那些人不太公平。”

    杨奎显然不耐烦了:“是警察局在养着你,不是那些穷学生酸文人。明白吗?”

    赵志勇见状不妙,赶紧拉住顾耀东,赔笑道:“我们知道了,杨队长。耀东会好好接受采访的,不该说的一个字都不会说。”

    杨奎离开时,在顾耀东身边停了一下,低声说道:“你是你们夏处长的掌上明珠,但在一处你就是个屁。说话当心点。”

    杨奎走了。赵志勇凑过来随便看了两眼:“行了,一处怎么可能自己担责任。他更不可能提自己开枪的事。糊涂点吧。”

    顾耀东一言不发回到病床上。

    “哎!可别吓我!你姐刚刚也说了,伯父伯母还等着你回家呢!别让老人家担心!”

    顾耀东还是不说话。

    顾悦西回了家,和耀东母亲在门口洗衣服,沈青禾在天井里择菜,正好听见两人聊天。

    耀东母亲:“看见耀东了?”

    顾悦西:“嗯。他说快出院了。”

    耀东母亲:“我还是去看看吧,总觉得不放心!”

    顾悦西:“不用了妈,我看他红光满面,日子过得舒服着呢。根本没多大伤,人家警局重视他,才让他在医院多住几天的。”

    耀东母亲:“脸上留疤了吗?”

    顾悦西十分笃定:“没有啊!头上也消肿了。你就放心吧,过两天就回来了。”

    沈青禾心想顾悦西是刚从医院回来的,又说得这么肯定,那应该就是没事了。再想着前两天去医院看顾耀东时,确实也能吃能喝,便放下心来。至于为什么之前心里会悬着……大概是因为害怕他总赖在医院,夏继成又得差遣自己去送吃送喝缝缝补补吧!

    杨奎和李队长带着刑二处警员再来病房时,顾耀东已经换上了警察制服,正坐在床边穿皮鞋。杨奎瞄了他两眼,对刑二处的人说道:“王处长和记者一会儿到,赶紧给他收拾收拾。”

    顾耀东以为是自己的警服皱了,站起来整理。

    李队长看了看他:“病号服呢?”

    顾耀东:“在床上。”

    “换上吧。”

    顾耀东有些不理解:“队长,穿制服好像更庄重一些啊。”

    李队长看着他轻轻叹了口气,示意二处警员动手。小喇叭和于胖子上来就脱顾耀东的警服,肖大头走过来,三两下拨乱了他的头发。顾耀东一头雾水。

    王科达将车停在了医院门口。下车前,他给了后座的记者一台德国产的波茨坦微型磁条录音机:“一会儿就按我给你的采访稿提问。”

    记者谄媚地笑着:“明白,您对我一向关照,我当然不会拆您的台了。就是不知道那位警官准备好了吗?”

    “他拿到的采访稿和你的一样,会乖乖配合的。”

    王科达领着记者进了病房。只见顾耀东穿着病号服坐在床上,头发乱糟糟,胳膊缠着纱布吊着,一副憔悴不堪的样子。

    记者上来就殷勤地握手:“您就是顾警官吧?你好,我是《正言报》的记者。”

    顾耀东不太习惯这样,红着脸说:“你好。”

    “哎哟,您还是有些憔悴,看来确实伤得不轻啊。”

    顾耀东见王科达和杨奎盯着自己,只好支吾道:“昨晚没睡好……”

    记者接连给顾耀东拍了好几张照片,然后拿出笔记本,并且打开了微型录音机。“今天来,主要是想听您讲一讲那天的事情经过,让市民了解实情,防止以讹传讹。”

    顾耀东看着录音机,有些紧张。

    记者赶紧暗示他:“你不用紧张,录音只是为了让大家相信这篇报道不是我杜撰的。顾警官,你只需要实事求是回答就好了。”见顾耀东点了点头,他开口问道:“请问,那天在报社门口发生骚乱,是因为有人动手打人了吗?”

    “是。”

    “你当时就在现场,看见是谁先动手的吗?”

    顾耀东犹豫了一下:“没有。我没看见。”

    杨奎皱着眉头干咳了两声。

    记者心想可能这小警察太紧张,忘了稿子,于是换了个问法:“顾警官,那天你在维持秩序的时候被人刺伤了?”

    “是。我的胳膊被人用刀划伤了。”

    “那就是说,参加游行的人用武器袭击警察,然后你们才不得不采取自卫措施?”

    顾耀东看着他,一时有些走神。他当然知道对方等的是什么答案,区区两页采访稿,看第一遍时他就已经背下了。纸上的答案印在了脑子里,可还有一个答案印在心里。

    “现场很乱,我不知道是什么人。”他最终还是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因为这个问题的前提并不成立。

    记者纳闷地看了眼王科达和杨奎,只得又换个问法:“听说行刺的人当时就被一名警察按住了。”

    顾耀东:“不,不是那个人。他只是站在我身边,但不是他用刀划伤我的。”

    现场气氛僵住了。王科达铁青着脸转身离开了病房。

    很快,这场采访就在极度尴尬中草草结束。记者也走了。

    李队长叹了口气:“哎……收拾东西,出院吧。”

    顾耀东起身去拿制服,杨奎没有让路。二人就这样对峙了片刻。杨奎看了看周围,一圈刑二处警员,全都看着他一个人。

    杨奎:“人缘不错,这么多人来接你。”

    顾耀东正要说话,李队长先开了口:“毕竟是我们二处的老幺。”

    杨奎冷冷看了他片刻,李队长脸上带着息事宁人的笑,但没有躲开他的眼神。毕竟是队长,杨奎多少要顾忌,于是也呵呵笑了两声,说道:“出院了,恭喜你啊,顾警官。”说完皮笑肉不笑地转身走了。

    病房里只剩下刑二处的人,气氛依旧沉闷,不安。谁都知道杨奎笑比不笑更可怕。顾耀东倒是三两下拆掉了胳膊上的纱布,终于轻松了。

    赵志勇简直痛心疾首:“跟长官作对,最后还不是自己吃苦头?这么倔有什么好呀?到底有什么好呀?”

    顾耀东一脸倔强,但半个字都不辩解,只是闷头脱掉病号服,重新换上警察制服。

    这股倔劲让肖大头看得冒火:“自从你来了二处,我们就没安宁过一天!你成天跟警局作对,到底安的什么心哪?”

    赵志勇看顾耀东挨骂也不吭声,有些不忍心,替他解释道:“耀东这个人没有坏心眼,他就是人太老实了,不会撒谎。”

    肖大头:“得了吧,赵志勇,他迟早连你一起拖下水!”

    这下赵志勇不吭声了。肖大头愤愤然离开,于胖子和小喇叭也跟着走了,李队长摇头叹气,也走了。

    屋里只剩赵志勇和顾耀东,他还在絮絮叨叨着:“哎,大家都是为你好。你说你,这么倔到底有什么好呢?”

    到底有什么好?这天,赵志勇问了很多遍这个问题。对他来说,一个人做一件事一定是因为这件事对他有好处。什么好处都没有,为什么要做?他实在不能理解。他关心顾耀东,对他怀有天然的亲近感,但更多时候,顾耀东对他而言是一个超出认知范围的存在。

    离开病房后,杨奎站在医院门口被王科达一顿痛骂。

    王科达:“你到底怎么跟他说的?”

    杨奎委屈地说:“我说得很清楚啊!让他按照采访稿回答,不该说的别说。”

    “说清楚了?那他刚才是什么意思?”

    “我看他就是存心作对。”

    “杨奎,顾耀东他就是个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要让他听话得用手段!手段,明白吗?”

    “对不起,处长……”杨奎的脸因为极度克制而微微发抖。

    “记者那边知道该怎么写,你找人把磁带处理一下!别再出差错!”王科达恼火地交代完,上了车,又忍不住朝杨奎吼道,“居然蠢到被他糊弄!要不是今天来的记者是自己人,你离撤职也不远了!”说罢一脚油门离开了。

    杨奎站在车屁股冒出的一溜黑烟里,觉得自己像条狗。这样的羞辱,竟然是因为他最不屑的顾耀东。

    顾耀东和赵志勇刚进警察局大楼,两名刑一处警员就迎了上来。

    其中一人说得很客气:“顾警官,有时间吗?杨队长请您喝茶。”

    赵志勇立刻反应过来,赔笑着把顾耀东往自己身后拉:“他刚出院,要不……让我们先跟夏处长请示一下?”

    两名警员挤开他,“亲热”地搂住顾耀东的肩膀,一人说着“茶都泡好了”,一人说着“就是喝喝茶聊聊天,很快回来”,两个人看似搭着顾耀东的肩膀,实则挟持着他去了警局澡堂。

    一进去,门“啪”地关上了。

    澡堂里没有开灯,光线很暗,只有墙顶通风口透进一道微光。过了一会儿,顾耀东才看清澡堂里站了几名一处警员。

    杨奎从暗处走出来,抬脚照准顾耀东的肚子就是一脚。

    顾耀东被踢得往后飞出一截,趴在地上,好半天喘不过气。

    杨奎:“到外面等我。”

    刘警官和另外几名警员去门口守着,杨奎将门从里面反锁了。赵志勇躲在远处看见这一幕,转身就跑。

    他没命地冲进二处,大喊着:“处长!”

    夏继成的办公室空着。

    赵志勇:“处长呢?”

    肖大头:“处长出门还得跟你通报一声啊?”

    李队长:“怎么了?慌慌张张的。”

    赵志勇气喘吁吁:“顾耀东……要出事!”

    警局走廊里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李队长带着肖大头四人一路小跑赶到澡堂门口。刘警官带着一处警员守在外面,见刑二处来了五个人,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李队长:“开门。”

    刘警官丝毫没有要让开的意思:“不好意思啊,杨队长在里面洗澡。不太方便。”

    李队长:“我不找杨队长,我找二处的顾耀东。”

    刘警官装傻:“顾警官不在啊!里面只有杨队长一个人。”

    赵志勇很气愤:“我明明看见顾耀东被你们带进去的!”

    刘警官:“可他早就走了。没回二处吗?”

    李队长:“刘警官,我毕竟是队长。再不起眼也比你官大一级,这样敷衍我不大合适吧?”

    刘警官假惺惺赔着不是:“您别生气,我也是不得已,杨队长让我看门,谁来都不许开,您是队长,他也是队长,我不知道该听谁的啊!再说,顾警官真的走了!”

    澡堂里,顾耀东好容易才缓过气,捂着肚子爬起来。

    杨奎:“你是背不住采访稿,还是不想背?”

    顾耀东:“我不会撒谎。”

    杨奎给了顾耀东脸上一拳。

    “这样能让你学会吗?”

    顾耀东没吭声。

    杨奎照准他的脸又是一拳,顾耀东被打得撞在门上。

    肖大头听到门被人从里面撞得“嘭”的一声,拨开刘警官就去开门,发现门反锁了。

    肖大头:“让里面开门!”

    刘警官毫不示弱:“杨队长洗澡呢!不方便!”

    肖大头的火爆脾气顿时上来了,上去就推了他一把。双方推搡起来。

    肖大头:“是他光着屁股不好意思见人,还是在干见不得人的事情啊?”

    刘警官:“肖德荣!你嘴巴还是这么臭!”

    肖大头:“再臭也比你们一处正大光明!”

    双方推搡得越发厉害,眼看要打起来,小喇叭后退两步躲到于胖子身后,小声对赵志勇说:“处长可能在副局长办公室。”

    赵志勇会意,悄悄退后,瞅准时间,从人群后转身就跑。

    刘警官大叫:“拦住他!”

    赵志勇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拼命往楼上爬,两名一处警员紧追不舍。

    澡堂里已经弥漫了一丝血腥味。顾耀东擦了擦鼻血,依然倔强地站起来。

    杨奎:“还手啊!”

    顾耀东:“我是警察,不是流氓。”

    杨奎给了他一拳。

    “你还不如流氓!穿件警服就当自己是警察了?你能干什么呀?”

    顾耀东刚抹掉鼻血,又是一拳。

    “仗着有夏处长撑腰,就敢糊弄我?就因为你这坨屎,我在王处长面前被骂得像狗一样!你算个什么东西?”

    顾耀东被打得摇摇晃晃,他扶着墙努力站稳。

    杨奎:“我今天不拿队长身份压你。有本事把我打倒,你随时可以出去!”

    顾耀东吐掉嘴里带血的唾沫,还是那句话:“我不是流氓。”

    杨奎眼神有些发直了。他几个大步跨过来,用皮鞋头最硬的部位照准顾耀东的肚子踹了下去:“想当警察?那我今天就教教你最基本的警察技能,擒拿格斗。”

    春林酒楼,上海市警察局和南京政府内政部的数名官员正欢聚一桌,觥筹交错。齐升平、夏继成和王科达都在座。

    齐升平:“这位是行政院内政部李次长。今天诸位坐在这里,是因为马上要在莫干山召开的文化交流会。”

    李次长:“以前这个大会都是民众自发举办的。前几年因打仗停办了,现在又准备恢复。不过这次,政府希望由我们内政部来主办,也是为了给双方一个坦诚相见、畅所欲言的机会嘛!”

    王科达:“这是好事啊!大家坐下来谈,我们警局也不用城东城西地维持秩序了。”

    齐升平:“恐怕还轻松不了。这次受邀参加的文化人士里,上海的占了三分之二。所以行政院要求由我们上海市警察总局出人,负责这部分人的安全。”

    夏继成一直在观察齐升平和王科达。齐升平说这句话时,王科达笑着不经意地看了夏继成一眼。就是这一眼,让他忽然意识到王科达早就知道警局要负责安全工作,而且一定是由刑一处来负责。

    李次长:“我这次来上海,就是为了落实这个名单。上海是文化重镇,我们当然希望名单上的人都能悉数出席,只不过人越多,各位就越要费心了。”

    齐升平:“这是分内的事。王处长会亲自带队去莫干山,确保参会者在路上和会场的安全。”

    王科达:“是!刑一处保证完成任务。”

    饭桌上一派祥和。王科达和齐升平在提前密谋什么?夏继成一边和王科达喝着酒闲聊莫干山的风景,一边思考着。

    赵志勇冲到齐升平办公室门口,直接推开门就冲了进去。

    方秘书正在收拾桌子,吓了一跳:“你哪个处的?不懂规矩吗?”

    赵志勇:“我找刑二处夏处长!”

    “他和王处长陪副局长出去了。”

    赵志勇快哭出来了:“去哪儿了?”

    “有饭局。应该快回来了。”

    眼看刑一处警员要追来,赵志勇拔腿就冲了出去。

    冲到警局大楼门口时,刚好几辆轿车停下来,齐升平带着夏继成和王科达下了车。趁赵志勇停脚的空当,一处警员冲上来按住了他。

    “处长——!处长——!”赵志勇不管不顾地大喊着,挣扎着往夏继成身边跑,两名一处警员拼命把他往地上按,三人撕扯成了一团。

    齐升平皱紧了眉头:“二位,这些是你们的人?”

    “不好意思副局长!”王科达赶紧瞪了二人一眼示意放手,“拉拉扯扯像什么话!”

    夏继成:“赵志勇,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赵志勇看见齐副局长和王科达,有些不敢开口了。

    夏继成立刻猜到了原因,不动声色地问道:“顾耀东呢?今天的采访瞎胡闹,让他来见我!”

    赵志勇赶紧接话:“他在澡堂!”

    夏继成:“还有心情洗澡?”

    赵志勇不敢多说,急了半天憋出来一句:“处长,您快去看看吧……”

    齐副局长显然很不想听见顾耀东的名字,他不客气地朝夏继成一挥手:“正好,你去,让他解释清楚报社采访是什么意思。要是对局里给他安排的任务不满意,可以另谋高就!”

    夏继成一行人走到澡堂门口时,正在吵闹拉扯的警员们赶紧分开,各自站好。刘警官狠狠瞪着去追赵志勇的两名警员。

    王科达:“干什么?洪门还是青帮?”

    刘警官挡在门前面:“处长,杨队长在里面洗澡,让我们在这儿替他看门。”他一边说话,一边悄悄用手在背后的门上敲了几下。

    王科达大概猜到了怎么回事,心里咯噔一下,低声喝道:“让他把门打开。”

    刘警官赶紧敲门,大声喊着:“杨队长,处长来了,夏处长也来了!您开一下门吧。”

    过了片刻,门开了。

    杨奎满头大汗地站在门边,身上只穿了衬衣,已经湿透了,看起来像是刚刚跑完长跑,唯一的区别是衬衣上有血迹。

    杨奎:“王处长,夏处长。”

    王科达推开他快步走进去,夏继成不慌不忙跟在后面。

    昏暗的澡堂里,顾耀东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鼻青脸肿,满脸是血。他倔强地扶着墙站好,擦掉鼻血,默默看着二人。

    夏继成也默默看着他。

    刑二处的警员已经不忍直视。

    王科达自觉理亏,小声训斥杨奎:“搞什么名堂!”

    杨奎放下衬衣袖子,无所谓地说:“和顾警官练练手,切磋一下格斗技巧。”

    王科达:“老夏,实在抱歉!我真没想到他们敢这么放肆!是我管教不严,回头一定处分!”

    夏继成不置可否,只转头问顾耀东:“顾耀东,是切磋吗?”

    顾耀东很平静:“杨队长是这么说的。”

    “哦,那就行。”

    对于处长的反应,二处警员都很意外。

    肖大头脱口而出:“放他娘的……”李队长赶紧拉住了他。

    夏继成:“切磋完了,回去吧。”说完他便转身走了。

    回刑二处的路上,夏继成走在前面,赵志勇和于胖子搀着顾耀东跟在后面。

    肖大头实在气不过:“处长……”

    夏继成打断了他:“技不如人,有什么好不满的?以杨队长的身手,这已经是手下留情了。”

    众人不再说话了。

    “带他去医务室。”夏继成说得太无所谓,轻巧到令人心寒。顾耀东望着他的背影,没有任何表情。

    澡堂里只剩王科达和杨奎二人。地上到处都能看见血迹。

    王科达既恼火,又有些无奈:“让你对付他要用手段,不是让你把他打一顿!”

    杨奎:“我早看不惯他那一副假正义的样子了!就他一个人高尚,我们都是小人吗?被这种人糊弄,我气不过。”

    王科达:“但他毕竟是夏继成的人,你要注意分寸啊!”

    杨奎冷笑:“我看夏处长对他也没那么上心,被打成那样,他一句话没说。估计他心里也只有生意和麻将了,顾不上这点小事。”

    王科达指了指脑子,低声训道:“你真以为夏继成就是他看起来那副样子?静水流深,不想在你这儿起波澜而已!”王科达太了解杨奎了,他不比顾耀东复杂到哪里去。但是夏继成不一样。

    顾耀东已经在医务室上完了药。

    夏继成抄着手靠在门边:“李队长,带他们先回去。”

    大家互相看了一眼,赶紧很识趣地离开了,屋里只剩夏继成和顾耀东二人。

    “采访的时候想过后果吗?”夏继成问道。

    “想过。”

    “那为什么还要这么固执?”

    “我只是个穿着警察外套的普通人,不想因为这身衣服,连福安弄都没脸回去。”他抬起头,鼻青脸肿地挤出一个笑容,“处长,其实我现在挺高兴的。说了自己想说的话,我能心安理得回家了。”

    对于这个谈话结果,夏继成并不意外。他拍了拍自己衣服上的灰,很随意地说道:“给你放几天假。等伤好了,穿一身方便活动的衣服来警局。”

    顾耀东:“干什么?”

    “到时候就知道。”夏继成没头没脑地扔下这一句,转身走了。

    顾悦西哼着歌从二楼下来倒水喝,刚一下来,就看见顾耀东从门口回来。

    “出院啦?”

    顾耀东一抬头,顾悦西吓得差点摔在地上,水洒了一地。

    “哎呀!”

    耀东父母听见尖叫声,赶紧从屋里跑出来。顾耀东遮遮掩掩,但是已经来不及了。一屋子人都傻了眼。

    耀东母亲声音哆嗦了:“顾悦西!你不是说你弟弟红光满面好好的吗?”

    顾悦西:“我去医院看他的时候,明明好好的呀!”

    沈青禾听见动静,从楼上匆匆下来,看见顾耀东肿成猪头的样子,也愣住了。

    耀东母亲哭喊起来:“这叫好好的吗?那是什么医院啊!他们是救人还是杀人啊!”

    顾耀东:“妈,不是医院,我……不小心摔的。”

    耀东母亲更加痛心地哭天喊地:“这叫什么世道啊!被人欺负成这样了,回家还不敢说!可怜我的儿子……”

    顾耀东不敢再说话了。沈青禾看着他,心里说不出的难受。

    他回了屋,关了房门,小小世界总算安静下来。不想说话,不想思考,很疲惫,疲惫到想一觉睡去,再也不去警察局,再也不指望任何人也不被任何人指望。

    他呆滞地坐在床边胡思乱想了一会儿,然后翻出镜子照了照,居然被鼻青脸肿的自己惊了一下。

    这时,敲门声响了。

    顾耀东:“妈,我没事——”

    门轻轻推开了,是沈青禾。

    顾耀东赶紧起身:“沈小姐!”他想起自己肿成猪头般的脸,使劲埋下头恨不得藏起来。

    沈青禾放了几盒药在桌上:“跌打损伤的药膏。知道怎么用吧?”

    顾耀东:“知道”。

    沈青禾心里有股无名火,忍不住问道:“怎么会被人打成这样?你是警察,实在打不过……你可以往警局里跑啊!”

    “下次记住了。”

    沈青禾看他欲言又止的样子,察觉到了异样:“是在警局里被打的?”

    顾耀东没说话,这是默认了。沈青禾一脸的不可思议。

    街上依然每天都有大批民众游行示威。他们举着横幅,高喊着:“反对饥饿!反对内战!反对迫害!”“我们要用汗和血去换取一个真正独立、民主、和平、康乐的自由新中国!”顾耀东躺在床上,每天都能听到从远处传来的激烈而振奋人心的呐喊。他在家里躺了好几天。头上挨那一闷棍的剧痛还很清晰,而外面的世界已经在悄然发生变化。

    去布兰咖啡馆的路上,沈青禾每隔一段就能看到执勤的交通警察。他们衔着警哨站在路边,只是看着游行队伍经过,没有任何动作,甚至连警哨也懒得吹响。沈青禾从人群旁经过,看了几眼交通警,进了咖啡厅。夏继成已经按时到了。

    沈青禾要了一杯咖啡,小声问道:“最近几次游行和罢工,现场都只来了几名交通警,而且只佩戴警哨,连警棍都没有。怎么突然就变态度了?”

    “上面下了死命令,最近一段时间不得发生任何冲突事件。刑一处和刑二处都取消出警了。”

    “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听说过莫干山文化交流会吗?”

    “知道。警委本来要转移一批进步人士去解放区。但是现在大家都不愿意,就是为了去莫干山。”

    “这个会以前是民间自发组织,但是今年内政部要介入,由他们主办。上海这边有影响力的文人作家基本都受到了邀请。局里让王科达到莫干山负责安全工作。”

    说完这番话,两个人心里大概都明白了怎么回事。

    沈青禾:“你也觉得是司马昭之心?”

    “可能是一场百家争鸣的盛会,也可能是鸿门宴。跟他们讲清楚形势,最好是能说服这批人放弃莫干山之行。”

    “试过了,行不通。他们坚持要利用这个大会发声,给政府施压。我们也不能强迫。”

    夏继成想了想:“如果一定要去,谨慎起见,最好联络当地组织,提前做好应对。”

    “好,我马上把情况汇报给老董。”

    窗外又是一队游行的学生经过。

    夏继成:“顾耀东这几天还好吧?”

    “死扛着,什么都不肯跟家里说。”沈青禾埋头喝了口咖啡。

    从咖啡馆出来以后,夏继成上了自己的轿车。沈青禾原本朝另一个方向走了,忽然又追过来上了车。

    夏继成很意外:“我要回警局。”

    沈青禾根本不理会,开门见山问道:“来的时候就想问你,顾耀东到底怎么回事?”

    “被杨奎打了。”

    “为什么?”

    “一处安排他接受报社采访,把打人和开枪的事推到请愿人群头上。他不肯合作。”

    沈青禾尽量小声说话,但依然能听出她的愤怒:“在警局里被打的?”

    “是。”

    “那你干什么去了?”

    “我当时不在啊!”

    “明知道他什么都不会,脾气还倔,你就应该多看着点!自己的人,在警局里居然都能被打!”

    夏继成竟然被她咄咄逼人的质问给问结巴了:“那那那,你要我一个处长去跟杨奎打一架吗?”

    “打他又怎么了?游行队伍里开黑枪的人肯定是他!打他算便宜他的!”

    好半天,夏继成憋红了脸,憋出来两个字:“幼稚!”

    沈青禾嘀咕着:“反正顾耀东要是我的人,我不可能让他被欺负成这样!”

    夏继成噎得说不出话来。过了片刻,他忽然问道:“承认顾耀东是自己人了?”

    沈青禾怔了怔,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是你这么说的!”

    夏继成笑眯眯地感叹着:“不可思议啊,这还是你第一次为顾耀东打抱不平。”

    沈青禾还在狡辩:“我替他打抱不平的时候多了!他基础那么差,我是怕将来搭档被拖累!”

    “沈小姐,你批评得对。顾耀东基础确实太差了,得给他找个老师,下点猛药才行。”

    “什么意思?”

    “不教他点真本事,将来怎么委以重任?”

    沈青禾慌了:“首先,他还在考察期;其次,你说过这件事的决定权在我。我还没有同意接受他!”

    夏继成装无辜:“不管最后你接不接受,我都应该培养他作为警察的基本能力啊!这次的事情对我也是个教训,要想不被欺负,靠我不行,他得学会自己保护自己。”

    沈青禾被说得哑口无言,憋气地下了车。

    夏继成望着她的背影,不禁笑了。

    夜里,顾耀东洗了澡,换了一身睡衣。趁父母在灶披间烧水洗脚,姐姐在房间给多多缝衣服,他轻手轻脚抱着脏衣服去门口的水门汀池子,打算自己洗了。在家躺了几天,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他也想自己做点事情,不再让家人担心和辛苦。

    刚把衣服泡在水盆里,沈青禾从屋里出来,径直走了过来。

    顾耀东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沈青禾一把推开了。他疼得小声“哎哟”了一声。沈青禾看了他一眼,默不作声地挽起袖子,替他洗起衣服来。

    “我伤已经好了,我自己来吧。”沈青禾没说话,于是顾耀东又说,“你看我!明天我就可以去警局了!”沈青禾懒得理他,他只好乖乖坐在一旁,看着她洗衣服。

    任伯伯家的二喵又在弄堂里神出鬼没了。猫似乎有诡异的第六感,走在街上,它好像总能看见人间的千万丝气息在流动,有的僵冷,有的喧腾,有的郁郁寡欢,有的气若游丝。二喵上了年纪,喜欢温暖柔和。它轻轻地从这两个人中间踱过,用尾巴蹭了蹭顾耀东的腿,安心地趴了下来。

    夜晚的晒台静悄悄的。弄堂里的路灯已经灭了,只有不远处大街上的霓虹灯在闪烁,映在晒台上忽明忽暗。沈青禾一个人晒着衣服,连碰也不让顾耀东碰。顾耀东杵在那里像只被嫌弃的跟屁虫,于是只好到旁边浇花,假装有事可做。那几盆月见草在夜风里轻轻摇着,它们只在暮色里绽放,悄悄地,像极了在心底开出的花。

    顾耀东有些腼腆地说:“谢谢。”

    “夏处长经常关照我的生意,帮他照顾手下,算是还他人情。”沈青禾晒着衣服,仿佛是闲聊一样问道,“你一丁点还手的能力都没有,就不怕真的被人家打出毛病来吗?”

    “你知道了?”

    “也不是什么秘密,夏处长告诉我了。”

    “千万别告诉我爸妈,还有我姐。我怕他们担心!”

    “这么害怕家人担心,采访的时候何必逞能呢?”

    有那么几秒,晒台上什么声音都没有。

    然后沈青禾听见顾耀东小声说:“真正勇敢的人,可以用生命冒险,但绝不会用良心去冒险。”

    她愣住了,回头看着他。

    顾耀东不好意思地赶紧解释:“别误会,这话不是我说的,是一个叫席勒的人说的。”

    “你看过他的书?”

    “夏处长刚送给我一本,我看完了,很喜欢这句话。”

    沈青禾一时间有些恍惚,仿佛和自己说话的是另一个人。

    “沈小姐,你怎么了?”

    “没什么。”

    顾耀东很诚恳又有些腼腆:“我不是在夸自己勇敢。但是我想努力成为这样的人。”

    沈青禾心情复杂地笑了笑:“我只是想起很久以前认识一个朋友,他也很喜欢这个作家的书,还有这句话。”

    “这么巧。”

    “是啊,这么巧。”沈青禾端着空水盆离开了,走到楼梯口时,她回头望向顾耀东的背影。

    顾耀东一个人趴在晒台边,望着远处的霓虹灯发呆。霓虹灯映在他脸上,明暗之间显得棱角越发分明了。他有干净的眼睛,鼻梁有好看的弧线,鼻尖微微翘着,透着稚气。也许是忽明忽暗的光线制造了交错感,他的稚气褪去了几分,竟多了些夏继成的影子。

    沈青禾努力平复心情,离开了晒台。

    第二天,顾耀东去了警察局。按照夏继成之前的交代,他穿了一身工装类型的便服。

    夏继成领着他朝看守所走:“确定没事了?”

    顾耀东:“没事了!处长,这身衣服行吗?”

    “嗯,可以。就是有点像修车的。”

    顾耀东乐呵呵地:“我就是找弄堂口修车的老伯借的!”又走了几步,他好奇地问:“我们去看守所干什么?”

    “少说少问,省着体力,一会儿用得上。”

    登记室值班的依然是徐三。他按照夏继成的要求,打开了十九号牢房门。屋里关着一个精瘦挺拔的中年男人。他是刑二处的犯人,叫马武山。夏继成要见的人就是他。

    夏继成对徐三说:“把他的手铐脚铐都打开。”

    徐三有些犹豫:“这个……怕不安全啊。”

    “让你开你就开。后果我负责。”

    徐三只得照办,给犯人松了镣铐。夏继成又让他送了一壶水过来,然后从他手里拿了钥匙,把他支出去了。牢房里只剩夏继成和顾耀东。

    马武山不卑不亢地看着二人,问道:“什么意思?”

    夏继成:“马先生,我想请您教这个年轻人几招擒拿技巧。”

    顾耀东很意外。

    马武山:“我是犯人,没有义务为警察队伍培养人。”

    夏继成:“这只是我的私人请求,与警局无关。不过我可以以处长身份为你申请释放令。”

    马武山打量顾耀东:“他恐怕不是那块料,我教不了。”

    夏继成:“不必多了,只需要您的反手擒抱这一招。”

    马武山:“你说话算话吗?”

    夏继成:“当然。”

    马武山起身,慢慢走到顾耀东面前。顾耀东被他看得有些发怵,转头求救般望向夏继成:“处长……”话音未落,马武山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他的双手锁在背后,并勒住了顾耀东的脖子。顾耀东很快就憋红了脸连哼都哼不出来。马武山这才松了手。

    夏继成犹豫了一下,说道:“他身上有伤,对他用五成力就够了。开始吧。”说完,他便离开房间,锁了房门。

    这天下午在牢房里的两个小时,对顾耀东来说完全是另一种人生——面团一样的人生。他以上百种姿势,三百六十度全方位地被马武山摔在地上。他出了几身汗,喝光了徐三放在牢房里的水。摔来打去,挤干汗水,他仿佛变成最后剩下的那团面筋,韧劲十足。

    直到黄昏时分,夏继成才从看守所把顾耀东领出去。顾耀东是站着走出去的,这让马武山和夏继成都有些意外。一路上,他着了魔似的跟在夏继成后面不断比画擒拿动作,一边比画一边问道:“处长,你真的要给他申请释放令?”

    夏继成:“马武山从前是个镖师,后来在大世界当守门人,被抓进来,是因为他打了侮辱舞女的官员公子。你觉得我应该给他申请释放令吗?”

    顾耀东:“应该!他是条好汉。”

    夏继成不禁笑了。

    当天夜里,顾耀东按照马武山的要求做了五十个俯卧撑,然后自己又加了五十个。第二天天一亮,他就穿着修车服,拎着水壶兴冲冲地去了十九号牢房。一进去,先朝马武山鞠了一躬,然后便又开始了被人摔打的面团人生。

    在那之后,顾耀东经常一个人站在刑二处的角落暗自比画擒拿,嘴里还念念有词。大家都很担心,怕这老幺是被杨奎打坏脑子了。

    这天午饭时间,顾耀东到食堂买饭,他见夏继成一个人,便端着饭盒坐了过去。看周围没人注意他们,小声问道:“处长,您帮马先生申请到释放令了吗?”

    夏继成啃着鸡腿,轻描淡写地说:“今天下午就会送到他手上。”

    顾耀东压低了声音:“‘马先生’是我们之间的秘密。我不会说出去的。”

    夏继成无奈地看了他一眼:“我释放他当然有正当理由。不需要你保密。”

    顾耀东悻悻地“哦”了一声,夏继成拿起鸡腿继续啃。顾耀东吃着饭,不时偷偷看他,夏继成只当不知道。

    过了一会儿,顾耀东小声地说:“处长,我觉得你这个人……有时候像处长,有时候像警察。”

    “有什么区别吗?”

    “有点。”

    “废话真多。练得怎么样了?”

    “跟马先生比差得远,但是下次再去维持秩序,我觉得起码能保护自己不被一棍子打晕了。说不定还能再保护一两个人。”顾耀东说话时像块劲头十足的面筋。

    “这么有自信?”

    “其实您也可以学学这招。要不等我练得再熟练一点,我来教您!”

    夏继成差点噎住:“你教我?”

    “啊。就算不用来抓犯人,关键时候也能用来保护自己。”顾耀东说得一脸真诚。

    夏继成把鸡腿扔回饭盒里:“顾耀东,在你眼里我是不是除了吃烤鸡什么都不会?”

    顾耀东不敢回答。他想了想,小心翼翼问道:“处长,其实我一直有个问题想问。二处除了我不会用枪,是不是还有……其他人,也不会?”

    夏继成“啪”地拍了一下他的警帽:“说谁呢?”

    顾耀东看着他,不说话,眼神里竟有一丝惺惺相惜的意味。

    约定的老时间,夏继成去了鸿丰米店。

    老董给了他一张名单:“莫干山的事,我已经向组织汇报了。我们拟了一份名单,警委行动队不熟悉莫干山的情况,所以上级决定联络莫干山当地的同志,由他们对名单上的人提供全程保护。”

    夏继成看了一遍名单,上面一共有十二个人。都是无党派人士,文化界的领头人,也是反内战运动的中流砥柱。宪兵队和保密局早就盯上了这些人。如果敌人要在莫干山下黑手,这十二个人一定是首当其冲。

    夏继成:“真的说服不了吗?”

    老董:“警委一直在和他们接触,但他们还是坚持要到莫干山和内政部对话。”

    夏继成将名单还给他:“知道了。我想办法在警局里弄清情况。莫干山那边,谁去联络?”

    老董:“只能是青禾。她熟悉上海和周边几个地方的情况。警委会安排她以跑单帮的身份送一批烟酒和罐头到会场,这样不会有人怀疑。”

    夏继成有点不放心:“她一个人去?”

    老董:“对。莫干山那边,会提前安排一名联络员混进会场后勤,青禾把名单交给他就回来,后面的任务由当地同志执行了,她不参与。订货单、货款,我们都会准备好。放心吧。”

    夏继成:“好。我尽快给她弄到会场通行证。”

    夏继成和老董在米店商讨莫干山交流会的同时,王科达和齐升平也在办公室密谋着同一件事。

    齐升平:“那天警察总署来人,你也听见了,这件事不光总署,整个内政部都盯着。分量不轻啊!”

    王科达:“听说总署和保密局在打架?”

    齐升平:“总署长主张‘公秘分家’,不想让警察总署成为保密局的外围组织。保密局的地位,已经大不如戴局长时期啦!这次警局主导,保密局协助,是我们替总署露脸的机会,可别演砸了。”

    回刑一处后,王科达马上把杨奎叫进了处长办公室,他看起来有些兴奋:“顾耀东的事就到此为止了。报社已经作了安排,他那些话见不了天日。这段时间别老盯着他了。”

    杨奎:“二处又去副局长面前闹了?”

    王科达“哼”了一声:“现在就算去闹,副局长也没工夫搭理他们。局里有大行动,你要跟我去趟莫干山。”

    “是!处长,什么行动啊?”

    “内政部要办交流会。上海这边有影响力的作家,还有民盟、报社、各大学校,都会派人参加。我们要负责送他们去,送他们回。”王科达从抽屉里拿了一张名单给杨奎:“这是参加大会的人员名单。”

    杨奎看了几眼:“好些都是前段时间游行请愿的人啊!”

    “对啊。就是因为他们有话要讲,所以才请去,大家坐在一起开诚布公地慢慢讲。”

    杨奎很不理解:“前几天还恨不得见一个抓一个,现在又变成保护他们,这不是打自己脸吗?”

    王科达意味深长地说道:“保护,那是有条件的。去,要把他们一个不漏地送去。但是哪些人能回,就不一定了。”

    杨奎恍然大悟:“明白,要看他们的态度。”

    “眼睛别总在二处这么个小地方打转,我们的目光,都要放远一点。”

    刑二处气氛有些古怪,好几名警员在看了报纸以后,都偷偷瞟着顾耀东。顾耀东一向迟钝,自然毫无察觉。下班时间到了,他背着挎包正要出去,小喇叭拿着报纸从外面进来。

    小喇叭:“顾耀东?”

    “到!”

    小喇叭张着嘴半天没把话说出来,最后只说:“算了,没事。你回去吧。”

    顾耀东:“那我先走了。”

    小喇叭看他离开了刑二处,叹了口气:“那傻子白挨这顿打了。”

    于胖子走过来:“你说医院的采访?”

    “你也看了?”

    于胖子朝一屋子人抬了抬下巴,小声说:“一见报,都看了。”

    小喇叭又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

    顾耀东回了福安弄。弄堂里没什么人,他一边朝家走,一边琢磨今天练的动作。忽然,一个人影从角落闪出来,举着拳头就朝他扑过来。他条件反射地一个反手擒抱制住对方,这才发现是弄堂里吴太太的儿子,那个游行中遇到的男大学生。

    他赶紧松手:“对不起!我不知道是你!没弄疼吧?”

    大学生瞪着他又气又恨,说不出话来,顾耀东以为他吓着了,还在解释:“我前两天刚学的反手擒抱,刚才你冲出来我以为……”

    正说着,吴太太跑过来一把将儿子护在背后:“你想干什么?”

    顾耀东被她吼蒙了,正好耀东母亲和顾悦西从外面买菜回来,一进弄堂就看见顾耀东在和吴家母子说话。

    顾悦西高兴地朝他挥手:“顾耀东!”

    耀东母亲:“吴太太也在呀。你今天去逛菜场了没有?茭白和荠菜又涨价了!你看看,上个月买十斤菜的钱,现在就只能买这么一点点啦!”

    吴太太狠狠瞪了她一眼,警惕地拉着儿子就走:“走,回家去!”

    顾家三个人一头雾水。

    男学生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他甩开母亲的手,冲顾耀东大声喊:“那天我也在!我亲眼看见是怎么回事,你是在帮他们说谎!”

    顾悦西火冒三丈地吼了回去:“你们一家人什么毛病呀!上次朝我们家耀东吐口水就没跟你们计较,今天又无缘无故骂人!谁亏欠你们吴家啦?”

    吴太太:“我们是平头老百姓,惹不起你们这些吃官粮的人!”说罢她使劲拽着儿子离开,男孩被拽走了还回头嚷着:“当警察就可以睁眼说瞎话吗?”

    吴太太一边拽他一边说:“跟这种人讲什么理?搞不好人家直接把你也抓进去!”

    两人渐渐走远了,男学生回头朝顾耀东重重地“呸”了一声,骂道:“黑皮狗!”

    顾悦西气得要冲上去,被顾耀东和母亲拼命拉住,她大声吼着:“小兔崽子!你谁说呢!”

    顾悦西挣脱二人:“真晦气!莫名其妙被人骂一通!走走走,回家去!”

    三人经过任伯伯家时,见一群邻居围在门口听收音机。顾邦才也在其中,脸色不大好看。这时,收音机传出顾耀东和医院那名记者的采访对话:

    记者:“你不用紧张,录音只是为了让大家相信这篇报道不是我杜撰的。顾警官,你只需要实事求是回答就好了。请问,那天在报社门口发生骚乱,是因为有人动手打人了吗?”

    顾耀东:“是。”

    记者:“会不会是因为民众情绪失控,所以他们先袭击了警察?”

    顾耀东:“是。我的胳膊被人用刀划伤了。”

    顾耀东愣住了,收音机里的对话似曾相识。声音是真实的,每个字甚至每个词都是真实的,可连在一起却字字句句都不对。

    所有人都转头看向顾耀东。

    顾邦才不想听了,他关掉了收音机:“耀东啊,这个……你说的……”

    “爸,我当时不是这么说的。”

    一个中年男人情绪激动地把报纸塞给他:“那是记者乱讲的吗?报纸上写了,你控诉参加游行的人是暴徒,可吴太太的儿子说是警察先动手打人。我认识的工厂和学校的人都说是警察先打人!你说我们相信谁?”

    周围不断有人附和:“白纸黑字能作假,录下来的话还能作假吗?”

    顾邦才卑微地朝各个方向赔着笑:“不会的不会的,年轻人,可能没听明白记者的意思,讲错了话。”

    没有人理他。人们一边愤愤然议论着,一边散去。老刘对旁人说道:“我看不光政府混蛋,现在的警察也早不是从前的警察了!”

    顾悦西刚要还嘴,被父亲使劲往后一拽,只得忍了回去。

    顾邦才赔着笑朝邻居们的背影喊道:“老刘,晚上来家里喝两杯?”

    没有回应。

    顾耀东看在眼里,很是心酸。

    顾邦才笑呵呵地搓着手:“没事了,回家,回家。”

    刚一进门,一家人就看到沈青禾拎着行李匆匆下楼。

    顾悦西:“沈小姐,你这是……”

    “我要出一趟远门。”沈青禾将一个信封塞给耀东母亲,“顾太太,我着急走,本来想放在桌上的。这是我这段时间的水费、电费、伙食费。”

    耀东母亲:“伙食费?我没说过吃饭还要收钱的呀!”

    沈青禾:“那我也不能白吃白喝呀。这段时间没少吃您做的饭,谢谢你们一家人的照顾。屋里的东西我都收拾好了,放在一个箱子里。万一我不回来了,会有朋友来替我处理这些东西。”

    顾耀东愣住了。

    顾悦西先开口问道:“不回来了是什么意思?”

    沈青禾触到顾耀东的眼神,一时有点慌乱,“我是说……万一我去的时间太长,或者……有别的更合适的房子了。你们也知道,跑单帮的人总是来来去去,很难稳定下来。”她看了看表,“我得走了,再晚就赶不上长途客车了。顾先生顾太太,悦西姐,顾警官,谢谢你们,我走了。”她最后看了眼顾耀东,拎着行李走了。

    屋里只少了一个人,但显得格外别扭和冷清。

    顾悦西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哎,今天这是什么日子啊,没一件开心事!”

    顾耀东像是猛然回过神来,几步冲上楼去。亭子间里收拾得干干净净,一切都恢复到了沈青禾搬进来之前的样子。角落里放了一只箱子,应该就是她的所有私人物件了。

    顾悦西和母亲也跟了上来,两人站在亭子间门口,顾悦西小声问她:“沈小姐搬走,会不会也是因为采访的事?她想跟耀东划清界限?”

    顾耀东转身就跑,没命地往弄堂口追去。

    夏继成的车就停在福安弄外的拐角。沈青禾拎着行李走到弄口,再往前走两步就能看见车时,顾耀东忽然从后面追上来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

    沈青禾愣住了。

    顾耀东喘着气问:“你搬走,是不是因为那个采访?”

    沈青禾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采访?”

    顾耀东急切地说:“我真的没有撒谎,我不知道为什么收音机里放出来的对话变成那样了。弄堂里的人误会我不要紧,至少希望你能相信我。”

    沈青禾大概明白了怎么回事,也忽然意识到顾耀东正在经历什么。而自己偏偏在他被栽赃被误解的时候离开顾家。

    “我相信。”

    她不假思索的回答,让顾耀东反而愣住了。

    沈青禾苦笑:“你在警局被人打得鼻血流了一身,我当然相信了。”

    顾耀东松了口气,笑着放开了沈青禾的胳膊。是自己急糊涂了,竟然忘了她是家里唯一知道这个秘密的人。

    “那你为什么突然要走?”

    “我说了,生意的事。”

    “去哪儿?”

    “这个你不用知道。”

    顾耀东看着她,似乎明白了什么,小声问:“‘生意’……是不是一个暗号?”

    沈青禾惊了一下:“你说什么?”

    顾耀东鼓起勇气:“沈小姐,其实我知道你……上次在电车站附近,我说虽然我们走的路不同,但我们的方向是一样的,我是认真的。如果你需要帮手,能带我一起吗?”

    这番话让沈青禾意识到,也许真的到离开顾家的时候了,也许真的不会再回来,就此划清界限,才是最善良的做法。

    “顾警官,不好意思,我要走了。”

    她拎起行李要走,顾耀东期待地拉住她:“最近我学了反手擒抱,每天都在练习!我现在能保护自己,万一你遇到危险,说不定还能帮上忙!”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做生意又不需要反手擒抱,你根本就对我的事一窍不通。”

    “让我试一试!做生意我可以学!你做的事情我都可以学!”

    “跟我学赚钱吗?顾警官,你是不是误会什么了?我只是想好好跑单帮好好赚钱,将来能过上舒服一点的日子。你想当英雄,我只想过小日子,我们根本就不是一路人!”沈青禾说得很冷漠,很俗气,也很刻意。

    夏继成坐在车里,默默听着这一切。

    “如果这段时间我让你产生了什么误会,希望我现在解释清楚了,你也不要再胡言乱语给我添麻烦!”

    顾耀东拉着沈青禾胳膊的手,终于放下了。

    “不要自作聪明,也不要对别人说你这些所谓的猜测。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沈青禾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这是真心话。

    顾耀东:“我明白。”这也是真心话。

    片刻的沉默。

    “亭子间会一直留着等你回来。祝你一路顺利,生意兴隆。”顾耀东朝她挤出一个笑容,转身回去了。沈青禾只觉得心底一阵痛楚,那种潮湿但却流不出泪的痛楚。她咬牙转身出了弄堂,上了夏继成的车。

    从福安弄到客车车站的路上,只有沉默。

    终于车停在了车站外。

    “货平安送到了,就给老董打个电话。”夏继成交给沈青禾一本证件,“这是会场的通行证,大会期间,可以用它进出会场。”接着是一张许可证,“这是放在卡车上的进山许可证。警局在山脚设了关卡,许可证只能管两天。到期之后你就不能再进山了。”

    沈青禾将两样东西收进坤包:“知道了。”

    夏继成从后视镜看着她,语气有些冷:“青禾,你应该知道,不管有没有顾耀东,我都会离开上海吧?”

    沈青禾也从后视镜中看着他的眼睛:“你想说什么?”

    “组织对顾耀东的考察,很快会有结果。从莫干山回来之后,希望你也能给我一个答案。如果真的觉得他不合适,我会让他死心的。”

    沈青禾明白了,他听到了刚刚在弄口的谈话:“其实有时候,我宁愿他是个浑浑噩噩的笨蛋,或者哪怕是个混蛋,我都不用这么纠结。”这话像是解释给夏继成听的,又像是自言自语说给自己的。

    夏继成下了车,沈青禾也跟着下了车。他将行李拎下来,交到她手中。

    “一路顺利。”

    沈青禾拎上行李,隐没在客车站的人来人往中。

    咖啡馆里弥漫着香气和若有若无的音乐声。丁放独自窝在角落里喝咖啡、写稿。一个男人忽然唐突地坐到她面前。

    丁放抬头一看,顿时有些恼火:“你怎么又来了?”

    男人脸上堆着笑:“丁小姐,你不答应参加莫干山交流会,我回秘书处交不了差啊!”作为上海市政府秘书处的第一秘书,他已经低声下气请了丁放好几次,次次都碰一鼻子灰。被政府邀请参加大会,是多少作家求之不得的机会,这女人竟然还装清高。

    “实在抱歉,我对贵党操办的活动没有一丝兴趣。我是无党派人士,不过写点风月小说而已,为什么非得让我去参加那种大会呢?”

    “这不是政治大会,主旨还是交流学术。您现在是上海文坛最受欢迎的年轻作家,您要是不去,那就显示不出这个大会兼容并包啊!”

    丁放将钢笔插回笔帽,收拾稿件:“不好意思,这招对我不管用。你要是再缠着我,我就去警局告你骚扰了!”她把钱放在桌上,抱着东西起身就走了。

    男秘书追到门口拦住她:“内政部专门从南京派人来上海落实名单,李次长再三叮嘱一定要邀请您参加。毕竟您是年轻作家的代表,又在学生里很有号召力,不出席太说不过去了。”

    “我只写自己喜欢的东西,去我想去的地方。这有什么说不过去?”

    “大会还设了各种奖项,你是很有希望拿奖的!”

    “哦,那就把希望留给别人吧。”丁放绕开他想走,但男人今天铁了心要把秘书处交代的事情办成了。他拉着丁放不依不饶,游说渐渐变成了纠缠。

    顾耀东无精打采地进了刑二处。夏继成随后进来,看了他几眼,装作若无其事地泡茶。

    小喇叭和于胖子一看就知道怎么回事,二人好心地围到顾耀东身边,小喇叭说:“他们在磁带上动手脚,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你是被他们当枪使了。”

    于胖子赶紧附和:“这回认栽吧,下次长个教训,你是不可能斗得过杨队长的。”

    小喇叭:“没关系,我们家耀东还是太年轻,受点委屈,以后慢慢就好了。”

    一群人七嘴八舌,夏继成的眼睛一直没离开顾耀东。

    顾耀东:“李队长,今天有任务吗?”

    李队长:“没有。”

    顾耀东“哦”了一声,回头看着一屋子无所事事的二处警员,此刻他比任何时候都渴望能有人塞给他一堆事情。

    “李队长。”夏继成开了口。

    李队长赶紧放下正在织的毛衣:“在!”

    “昨天去澡堂,里面乱糟糟的。负责打扫的人呢?”

    “听说管澡堂的人生病了。”

    “哦……顾耀东。”夏继成转向顾耀东。

    顾耀东立刻起立。

    “我看二处这么多人就你一个人闲着。人闲久了容易出毛病,去干点体力活吧,出出汗,振奋振奋!”

    所有人同情地看向顾耀东。

    赵志勇出外勤回来,刚到警局大楼门口,就看见丁放远远地走了过来。他赶紧整理衣领和帽子,挺胸收腹地走过去:“丁小姐。”

    丁放看着他,一脸茫然,显然她并不记得他。

    赵志勇有些尴尬,“我是赵志勇,刑警二处的警员。”见丁放还是一脸不认识的样子,只好又补了一句,“顾耀东的朋友。”

    丁放这才想起来:“哦,赵警官。我来报警。”

    赵志勇:“出什么事了?我马上帮你立案!”

    丁放淡淡地说:“顾警官在吗?我想找他。”

    赵志勇怔了怔才反应过来。也是,丁放这样的女孩,有才华有名气人又漂亮,怎么可能记得住自己?这太正常了。他很快就安抚好了自己的情绪,依然热情地说:“我这就带你去。”

    赵志勇领着丁放去了刑二处,丁放等在门口,赵志勇进去没看见顾耀东,便问小喇叭:“顾耀东呢?”

    “处长让他刷澡堂子。”小喇叭看见了门口的丁放,“他那个红颜知己又来啦?”

    赵志勇有些不是滋味:“他们不是那种关系。丁作家是来报案的。”

    他又领着丁放去了澡堂。门开着,杨奎和几名刑一处警员围在门口看笑话。两人走到人群后面,朝澡堂里一望,只见顾耀东挽着袖子和裤腿,正在卖力地洗刷澡堂地板。

    一名刑一处警员大声问道:“顾警官,夏处长怎么发配你来刷澡堂子了?”

    顾耀东没说话,几个刑一处的人倒是回答得很积极:“怪可怜的。干脆带他一块儿去莫干山帮我们打打杂吧!”

    杨奎冷哼一声:“莫干山的会是内政部主办,有的是打杂的下人,他去了连刷澡堂子都排不上号。”

    赵志勇听得尴尬,小声说道:“丁小姐,其实刑二处还有别的警员,也不一定非得找顾耀东……”话没说完,丁放转身就走了。

    她从警局大楼一出来,男秘书果然立马现身,笑脸相迎地杵在了她面前:“丁小姐,你再考虑考虑?”

    “你说你是什么处的?”

    男秘书很是自豪:“上海市政府秘书处。给您发邀请函的是国民政府行政院内政部。”

    丁放第一次正眼看他了:“哦,这么说如果我提要求,你们有能力满足了?”

    男秘书立刻来了精神:“当然当然!一定满足!”

    “要我去莫干山可以,但我确实有个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