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人心

猫二零四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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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婆子拉着丹儿跌跌撞撞消失在门外。

    韩平安坐在立雪堂正厅的长塌上,低头垂手,像个考砸了等着家长骂的孩子。

    李小浮缓缓坐在长榻的另一端静静看向他,片刻后莞尔一笑道:“行啊!只学一天就能说出‘保你一家生活无忧’这种话来,还不赖。”

    韩平安不是自己这种魂穿的怪物,他没能一睁眼就接受大道玄学的荼毒,也没有要过饭看尽世间百态。

    李小浮十七年的阅历和李清水十七年的教导,不是他短时间能积累起来的。

    他的十七岁,还只是个少年。

    对面考砸了的学生忽地抬起头,原以为等着自己的是一顿斥责,没想到李小浮竟夸了他,眼角还有些温柔。

    他觉得自己呼吸都暖了,“我…还是不行。”

    李小浮微微叹了口气,耐心道:“我们要想看清一个人,一定要把她的表情去掉,只看她原本的面貌。这就好比吃菜,不论何种烹调方式,都不要忘记它原本的味道。不管是红烧还是清炖,排骨始终是排骨。如果你将排骨吃出了鱼味,不是你本事不够,就是厨师太厉害。”

    李小浮看着他微垂的睫毛,有些感慨,“所以,你在王府这种环境生存,一定要知道厨师在每道菜里放了什么佐料。”

    韩平安将睫毛抬起,眼尾褶皱忽地加深,眼窝显得深邃幽远,眸光专注而崇拜地洒向她,清澈如水。

    李小浮慌忙错开他的眼神,低头玩起自己的手指头。

    “就拿刚才这个宋婆子来说,她若是不哭,你觉得她是何种人?”

    韩平安想了片刻,“火命人,头小脚长,有些性急,精神倒是很足。”

    李小浮微一颔首,算是认同,“火盛之人易缺乏冷静,情急之下七情上脸,但好处是做事直接爽快,有心思藏不住。她能主动找上门,便是心里打起了赚钱的主意,要到这里搏一搏。这才不怕死地进了立雪堂的大门。那么你觉得在她心里,是钱重要还是命重要?”

    韩平安忍不住道:“钱?”

    李小浮摇摇头,“是一样重要。她之所以哭成那个德行,就是想告诉你,她是在拿命跟你换钱,她没得选。那你再猜猜,她说自己死了儿子就会饿死,又是何意?”

    韩平安有点懵,“是说她….她没有丈夫?”

    李小浮差点笑出声来,“她一个灶上厨娘,有没有丈夫与你何干,她是在提价!”

    韩平安微微睁大了双眼。

    “说自己可怜,说家里还有人要养,就是从侧面提醒你,她对发财这件事很心动,同时家境贫寒,愿意舍命赚钱,希望你用她,希望跟丹儿一样,赚到比其他下人更高的报酬。”

    “她哭成那样不是让我放过她,而是这个意思?”韩平安觉得自己就跟傻子一样完全解读不了宋婆子的话。

    李小浮勾起嘴角,“慢慢你就懂了,这是下人们惯用的说话方式。当两人地位不对等时,弱势的一方没有主动权,就会本能的示弱卖惨,以提高自己在对局中的筹码,取悦强者。”

    李小浮眸子里多了一份鄙夷,“可惜,这样做在聪明人眼里,只会跌价。”

    韩平安奇道:“为何?”

    “因为位高者不需要卖惨。”

    李小浮继续道:“这就好比宋婆子,她今日登门是有求与你,在她心目中,其实只有两个选择,要么跟鬼做生意赚大钱,要么被鬼整死被你克死。无论怎样,都没有第三条路选。而我们不同,我们可以选择用她、不用她,给钱、不给钱。用了她之后,做什么不做什么也是咱们拿主意,她没有转圜的余地。这就是地位不对等。”

    “因此,你看透这其中的道理,就会明白她卖惨不过是在讨价还价,价讨的多了就会惹人厌烦。跟这种人说话,你不能站在她的角度、代入她的情绪。”

    韩平安听懂了一大半,理顺了思路,犹豫着猜道:“所以…她哭成那样是….是为了金叶子?”

    “对,因为我们昨夜没有选中她,当她初始的恐惧消散后,丹儿手里那片金叶子就会变的十分碍眼。”

    李小浮有些无奈道:“人就是这样,一旦有了欲望,胆子会越来越大。她敢不怕死地站在立雪堂门口,就是因为她对钱的欲望一夜膨胀。”

    韩平安消化着她说的话,一时间难以全盘接受。但他还是忍不住问她,“那…宋婆子这个人能用吗?”

    “她的八字纯阴,日后有大用途。”李小浮瞥他一眼,“即便不能用你还有得选吗?”

    韩平安瘪了嘴,说不出话来。

    立雪堂最近两年就跟荒野孤坟一样,一年到头连个烧纸的都没有。

    有时候饭送的不及时,他还得去茉风院那边吃,如今有个婆子主动送上门供他差遣,还真是没有拒绝的理由。

    就是有点费钱。

    “那…我们以后每日都要给她们发金叶子么?”他倒不是没有钱,只是这样做终究不是长久之计,“要是哪日拿不出钱,她们会不会跑了?”

    李小浮轻笑一声,“你以为日日给钱她们就不跑?”

    方才宋婆子那德行,分明就是老娘只干一锤子买卖。

    “虽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但要长久为你所用,你需要笼住她的心,给她比钱更有用的东西。”

    “笼住她的心?”韩平安愣住,“我…我连她家是哪里都不知晓,如何笼住她的心?”

    “又不是让你跟他谈婚论嫁,你管她家是哪里的!”李小浮颇为无语道:“从明日开始,你就琢磨你娘是怎么笼住苏嬷嬷的心,韩文泰又是怎么笼住二房三房的心,你琢磨透了就知道该怎么对待宋婆子了。”

    韩平安长这么大从没这么复杂的想过府里人的关系,他眉头皱了许久,见李小浮打了哈欠,猜她一定累了,于是道:“快去睡吧。明天我再跟你学。”

    李小浮点点头,站起来往回走,韩平安似乎想起什么,又问了一句,“那明天她们三更来,会不会耽误你休息。”

    李小浮扭头看他,“我又不见她们,怎会耽误我休息?”

    “啊?”韩平安没料到李小浮又把人甩给了自己,想起刚才宋嬷嬷锤地的模样,头都大了,“那…我要跟她们说什么?”

    “随你,你爱说什么就说什么。不知道怎么说,白天你就去问苏嬷嬷,或者观察观察韩文泰。”

    李小浮掀门帘的手停在那里,忍不住回头又叮嘱了他一句。

    “小王爷,有些话说出来伤人,却是事实。你要及早想明白,你的家从来就不是避风港湾。它是弱肉强食的丛林,你要的温情这里没有。每个人都在互相试探彼此的底线,为的就是一寸一寸从你身体上践踏过去,逼你一点点让出自己的利益直至所有。然后毫不留情的将你踢走,只有在你死了竖牌位的那天,才能见到他们的真情。所以你必须要尽快学会生存,不然我迟早也会跟其他下人一样,因你的无能而死。”

    韩平安怔住,嘴唇微动却不知该先吐出哪个字。

    他将这段话印在脑子里,一宿没睡。

    李小浮想让立雪堂跟其他院儿一样有人正常伺候,几乎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小时候韩文泰的手还没伸这么长,几个陪他一起玩的小厮,也总是断胳膊断腿受伤不断。他自己心里很清楚,他这个扫把星不是假的。

    不然李小浮也不会伤这么重。

    可长大后事情变得更复杂起来,下人们一个一个死掉,韩文泰在府里顺风顺水甚至有接掌整个韩家的苗头。

    他不想再死人,也斗不过韩文泰。

    尤其是李小浮,韩平安宁可自己死也不愿她有事。

    李小浮躺在床上,一样闭不上眼。

    自己能扛多久先不说,韩平安这个八字可是真活不过十八岁。

    一年的时间把他扶到高位,让韩家内耗,不比上天容易。

    她心里没有底。

    但路走到这一步没得选。

    何况师父当年从将军冢失踪,说不定还能在王府找到几个当年参与此事的人,查出点师父的消息也未曾可知。

    她要靠韩平安去做很多事,不能不逼着他强大。

    韩平安在床上翻了几翻睡不着,为明晚的三更会见想破了头,宋婆子跟丹儿却比他更愁。

    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把立雪堂打扫一遍,还不能让外人知道?

    这根本就是在伺候鬼嘛!

    宋婆子当然不知李小浮是在保护她们,怕她俩被韩文泰盯上当了靶子。

    但这活儿确实难干。

    丹儿说道:“姑,现在四更了,人都睡了。要不咱俩现在进去扫一遍?”

    宋婆子咬牙琢磨了半天,又想不出什么更好的法子,于是二人窸窸窣窣进了立雪堂,做贼似的干了一遍,天亮时才回了厢房,累得到头就睡。

    苏嬷嬷自是知道平日里下人都是什么德行,想着李小浮的病万一被她们耽误了,小王爷靠谁飞黄腾达?

    于是一大清早来小厨房看药,却见两个厨娘躺在炕上睡得热火朝天。

    “都反了天了!”苏嬷嬷一巴掌扇在宋婆子的脸上,怒道:“不想干就趁早滚出王府!”

    宋婆子被一巴掌打蒙,虽说人条件反射地跪到了地上,可脑子还没完全清醒。

    “苏嬷嬷您误会了,我们昨夜….”宋婆子突然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嘴。

    女鬼说了,不能让外人知道。

    不然自己的脑袋就要变成四五瓣。

    “昨夜怎么了?又去喝酒打牌耍嘴皮子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往日里都什么德行,以前我懒得管你们,今日我可由不得你们这些贱人放肆!”

    从今往后,她的小王爷再也不是那个任人欺负的扫把星,她定能看到他站在云端之上!

    苏嬷嬷抄起灶上的铁铲就往宋婆子身上砸,身后两个茉风院的老人也拿起笤帚往丹儿身上招呼。

    一时间立雪堂的东厢小灶鬼哭狼嚎。

    韩平安本想出门去问问苏嬷嬷怎么笼住下人的心,却见她风风火火冲进小厨房,片刻之后哭喊声震天,惊得他立刻跟了上去。

    苏嬷嬷打了几下,铲子杵上灶台折了柄,于是她琢磨着再找个趁手的工具,好好教训这帮不长眼的东西,扭头就把灶火中烧得通红的铁钳子扯了出来。

    她一手揪着丹儿的头发,一手将铁钳子往她脸上送。

    “啊!!”十几岁的小姑娘哪见过这种阵仗,手又被两个老婆子掐在身后动弹不得,那通红的铁钳子眼看就要落在脸上,她从未这样惊恐,甚至比那夜进立雪堂都要害怕,“救命啊!姑!救命!!”

    铁钳子已经落到鼻尖,丹儿心惊胆战地闭紧了双眼,挣扎中眼泪滚滚淌下,心道扫把星果然灵验,自己这才见了他两次,就是这般下场。

    什么金叶子,什么鬼发财,她统统不要了!

    她只想好好活着!

    宋婆子登时甩开身后拉她的婆子,扑上去夺苏嬷嬷手里的铁钳子。

    可通红的烙铁她不敢碰,只得扭着苏嬷嬷的手腕僵持起来。

    丹儿觉得那热气在自己脸上忽而近忽而远没有落下,忍不住睁了眼,却见到穿着一身月白色袍服的小王爷,逆晨光而来。

    他用那俊美如救世主一般的手,拨开了自己面前那只通红的铁钳子。

    她闻到一丝焦糊味,脑子缺氧一般当即停止了思考。

    她见到苏嬷嬷扔下那跟铁钳子,当场跪倒在地。

    她听见那人说,“不要伤她,这是我的人。”

    她是他的人。

    从没有哪个主子这样跟她说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