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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雨堂二楼最靠里的客房里住了一位年轻的公子,姓姚,将将弱冠,身边只一个侍从,皮肤微黑,眉眼飞扬,瞧着比他大几岁,姚公子叫他云雁。主仆二人半月前冒雨而来,一直住到今天。听说是要等人。
风雨堂的伙计常常能遇见云雁月下舞剑,身形修长,略略有些瘦,动作却十分利落。他不喜欢和人讲话,遇事不过点头摇头,一应安排均是姚公子出面。众人瞧着,并不像主仆,也不像亲友。不过,客栈嘛,门迎八方客,再多的新鲜事,也得顾忌着账上几百文。没人去问,自然也没人主动去提。
这日,众人正预备着迎崔先生,姚公子着人来问店里有没有新做的芙蓉桂花卷。伙计拿不定主意,一路跑去后厨问。张姐忙了一早上,正在房中歇息,小伙计不敢去扣门。白水只好亲自去了一趟。门紧闭着,他站在窗下回明了,半晌,里面应了声“知道了”,并无别话。
一窗之隔,张姐独坐良久。历经风霜,她早就不是深宫中贵人身侧的大红人了。从前懵懂的毫不设防恣意妄为的岁月,梦中都难再回味。她不敢深想这道点心背后又藏了些什么。从前,红雨姐姐就说她白长了一张聪明脸,廊下的雀儿只怕都比她多三个心眼子……都说往事如烟,哪里能够呢?往事更像一抔抔土,一寸寸吞噬着未亡人。前尘都演尽了,故人也就重逢了。
她强打起精神去了后厨。芙蓉卷本是一道常见菜品,各家都有方子,大同小异罢了。可芙蓉桂花卷不是。或者说,昭华殿的芙蓉桂花卷不是。后厨里忙的热火朝天,挨着墙一排立柜里分门别类陈列了十几个陶罐,是今年花卉点心的用料。顶端一个小小黑色陶瓮,五色丝线系了口,是张姐亲自预备的。一枝一叶一花一露,从不假手他人。
她长吁一口气,定了定神,她心里隐隐有个猜测。亲自取来了黑陶瓮,立于案前,她仿佛又回到了意气风发的少年岁月。天底下,除了清虚台昭华殿,没有人配做这个。一念既定,前路便由它吧。
一个时辰后,小伙计又来寻白水,“白水哥,张姐说要亲自送去。”白水正忙得脚不点地,听完抹了一把汗,回他:“你去忙吧!我亲自去看看”。
张姐已经捧着食盒要进前厅,被白水拦了下来,他带着一贯的讨巧笑意,稳稳夺过了食盒。
“张姐,前头乱的很,冲撞了你多不好。小伙计毛手毛脚,我亲自去送。”
张姐沉默地盯着他,他个子很高了,脸上带着笑,一双眼睛却沉默固执。张姐只能拍一拍他的手臂,像当年安抚小孩子一样。“你长大了,白水,可有些事,该来的就一定会来”。
白水彻底收了笑意,他硬邦邦地回她:“张姐,风来就该关窗,雨来就该闭户,风雨堂是为遮风避雨,是不是?更何况,十五那日的贵客点心,别人做出来,总归不是一样的”。
张姐仿佛被这个日子烫着了,孤注一掷之后才觉出一点后怕。她一面去提食盒,一面嘱咐:“你去回一声,就说风雨堂没有这道点心。不,随便找个伙计去回。什么也别问,一句话也别多说。”
白水没有动,他牢牢拿着,低头冲张姐笑了笑。径自出去了。张姐急急追了两步,终于在门后停了下来。
楼上,云雁也在等,他来来回回踱着步,姚公子被他绕得头晕。咳嗽一声,话没出口,被他的眼刀惊了一惊。他于是默默端起了凉掉的茶。
敲门声忽然想起,两个人对了个眼神。门外有人回,“姚公子,您的点心好了。”姚公子先云雁一步开了门接了进来。食盒里天青色瓷盘里静静绽放着五朵芙蓉花,细白中透出一点点胭脂色,花心里藏了一点金黄,隐隐约约的甜香萦绕。云雁怔怔盯着,忽然呜呜地哭了起来。她伏在桌上,头发哭得乱糟糟的。姚公子头一回见有人这样哭,颇为无奈地送了条帕子,提醒他伙计还在等着。
云雁胡乱擦了把脸,她哭得太狠,一抽一抽停不下来。他就这样一抽一抽去取了剑来,剑鞘上有暗线镶嵌,他不知动了哪里,若隐若现的一条金丝整个弹了出来,绕成了一个精巧的指环。
片刻功夫,姚公子亲提了食盒出来,文文雅雅同白水道谢:“风雨堂好巧的点心,倒让我想了家乡风味。小小薄礼,不成敬意,还劳烦小哥转交。”
“公子客气,您能道声好,就是这点心的造化了。”白水也笑着回他。两个人客气几句,各自走开。
屋内,云雁已经缓过来了,自去屏风后净脸。姚公子捡了一朵花来,重重叠叠的花瓣护着小小一朵花心,倒很有意趣。
“那位起名字都这么写实吗?”他有些失笑。又想起了老屋见过的那副画。上联写了白首老翁梨花院,下联续了无赖稚子木犀堂,画卷正中一老一少并肩而立,正仰头看挂满果实的柿子树,画风稚嫩,笔触也生疏。
云雁倚在屏风旁,哑着嗓子回了句:“她一贯是个实心肠孩子。”他洗净了脸上的妆,姚公子才发现他其实是轻微的麦色,红着眼睛,蹙着眉的时候,倒不像个江湖浪荡儿,反而更像受尽委屈的,小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