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陆章:欲寻芳草违故人

雪夜紫霄 / 著投票加入书签

笔趣阁 www.biqugela.net,最快更新黑蓝之问鼎天下最新章节!

    湘州,西海峰林顶,黑小虎倚木远眺,怔怔出神。

    东方旭旭将旦2,熹微的朝晖倾泻下来,恍若轻涛漫卷,一点一点吞噬着天空中残存的昏暗——黑小虎,就沐浴在这片柔和的晨曦中。

    雪岚离袭素衣,缓步登上山巅,娇嫩的草叶托起她纯白的布履,履过之处青草挺拔如初,没有任何踩踏的痕迹。

    她走的路,是西海峰林内唯一不曾被焚毁的路。

    她悄悄登上山顶,驻足,大约停在黑小虎身后丈许处。

    朝晖送芒揽云霓,倚峰偷尽闲万里。

    雪岚离无声凝望少年,没有打破他难得的宁静,但黑小虎并未让她久候。

    “岚妹……你来了。”

    红色的披风悠扬飞展,醇厚的声音撩开彼此间亘着的无形之纱,亦拂去沉默的压抑。

    雪岚离清眸澹澹,像两汪宁静的湖泊,没有丝毫涟漪,不知她望着的是远方温暖的朝阳,还是面前飘扬的披风,片晌,她笑了笑,应道:“少主,阿岚来了。”

    黑小虎没有回头,他听到的声音带着隐约的温暖,没有愤恨、怨怼和冷漠,平淡如昔,他忽然不确定该怎么面对她,不确定该怎么面对这个被父王伤害的妹妹——他最亲近的人。

    一时间,二人无话。

    少顷,雪岚离叹了口气,似表态更似妥协地轻声道:“今朝风景正丽,难得少主竟沉醉其中。”

    黑小虎转过身来,郁结深藏,他长年的冷静让他从不沉醉于景色,除非——心已乱。

    这点她不会不懂,他觉察不出她的话语是不是试探,亦不明了它代表着原谅,抑或决裂。

    “高瞻方觉视野广阔,得见天地浩邈,唯有感叹追寻,不知醉为何物。”

    “此处虽有广阔的视野,但同样有狂肆的风雨,”雪岚离淡笑如故,“况且能见的景色只有面前的悬崖断壁,竟不能、更不敢回头去欣赏那片枯枝败叶,可见高瞻未必很好。”

    “倘若没有枯枝败叶来铺垫,没有****来濯洗,便没有令人震撼的高瞻之景。”

    “纵然高处有浩邈的山水,低处却未尝没有顽强的蒿蓬,同样是景,为何偏偏要历尽艰辛到达至高之巅?”

    “我亦不明晰为何,只晓……你到底上来了。”

    雪岚离无言。

    黑小虎突觉方才的试探委实可笑,雪岚离做出了她的选择,他实在无甚可忧——她向来冷静,跟他一样,冷静得可怕。

    他默了默,说道:“良辰美景,岚妹可愿摒弃前嫌,作诗遣闲愁3?”

    雪岚离掉首抿唇,推诿道:“阿岚素好七言诗,而七言诗却历来是旁门小体,除张平子、曹子桓等人对此略有涉猎外,文人墨客无不钟情四言或五言……阿岚对诗文这般离经叛道,焉能作诗?”

    “我所知的岚妹向来不羁于时,怎么今日反倒拘泥起世俗来?”黑小虎坚持道,“如今眼见战事繁忙,烽火再起,岚妹若是错过,不知等到何时才有当前的良辰美景——岚妹且随意一吟。”

    良辰美景……雪岚离在心底冷笑,她只盼平生永远别再有此时此景。

    言语交锋数合,她已用沉默表明她的退让与隐忍,然而少主步步紧逼,迫她完全揭过这事,不再追究——难道,非要她讲出那个连她都不愿面对的事实吗?

    雪岚离在心底酝酿片刻,扬眸道:“此地云草相望,纵至春残花落之境,却别有韵味,阿岚姑且以云与草为题,赋诗一首——”

    黑小虎顺着雪岚离的视线看向舒卷随意的云,耳边响起她的清泠的声音:

    “山崖淡草少人踶,日日观穹久居棘。

    天际残云常戚戚,闯荡四方终别离。

    清雅孤高形不羁,腾龙舞鸿孰能及。

    虽视苍生渺若蚁,弗如蒿蓬心悲寂。”

    黑小虎听罢,黑眸蕴满了莫名的痛,他忽地按住雪岚离的肩膀,目光直直撞入她尚未收回哀戚与惊讶的瞳仁。

    他认真地凝视着她,沉声道:“岚妹,冥教……只要有我在,就永远是你的家。”

    雪岚离轻喟:“少主……你该询问正事了。”

    黑小虎冲口而出道:“这就是正事!”

    雪岚离微愣,眼前很久不曾流露过情感的漆瞳里充溢着怆痛与坚决,她垂下眼帘,同样乌黑的眸里闪过一丝感动。

    是了,她还有少主。

    不论多么委屈、多么不安,只须少主还护着她,她就并不孤单——这,便已足够。

    “西攻湘州之事由岚妹亲自谋划,我相信决没有半点疏漏,”黑小虎慢慢放下手臂,稍显狼狈地扭过头,他的语气平和下来,转开话锋道,“这点无可置疑。”

    “即便阿岚算尽天时地利,恐怕亦……难敌人心不和。”雪岚离眼中掠过一缕歉意,她终究不是黑家的人,不敢强逼少主比较她和教主在少主的心里孰重孰轻,她只想占得先机,“少主大概以为那信笺上的青色指的是神仙丸,又认为以阿岚的能力自可除去神仙丸的毒性,故而方才少主虽痛心教主怀疑阿岚,却也一再劝阿岚不要因此对教主介怀过甚,但是——”

    她恰到好处的停住,抬袖轻咳,堆出满脸悲伤。

    六分真,四分假。

    黑小虎瞧见雪岚离刚才一直缩在袖中,此刻却露出两根的手指,若隐若现的青色刺痛了他的眼睛,他倏地大惊,面上的平和几乎全部褪去,失声道:“这、这是黑心散?!”

    雪岚离垂臂,衣袂重新盖住手指,喃喃道:“自从阿岚登上堂主之位,少主便劝阿岚像你一样造出个可以让教主放心的弱点,当时阿岚虽不信,但还是听从了少主的劝告。这些年来少主假以妇人之仁,不够果决;阿岚便假以直言耿谏,孤孑无党——如此互补,身居高位多年而无忧,谁知方今却……”

    “这件事蹊跷之至,必有缘由。黑心散容易反噬,出必见血,有伤天和,冥教已多年不用黑心散治下;然此番父王竟动用黑心散,大抵因为有人攻讦岚妹,其言诛心之甚,使父王坐立难安,以致做出这等糊涂事来,岚妹,你、你……”不要介怀四个字生硬地堵在口中,不肯出去。

    黑小虎蓦然发现,他说不出口。

    原来,即便是他,亦有说不出口的话语,亦有冷不下心的时候。

    雪岚离静静站在他面前,与刚登上山顶时一般无二,可他再无那时笃定的自信和冷静的呼吸——

    心,真的乱了。

    雪岚离低着脑袋,没有隐藏声音里的颤抖,却依然找不到怨恨,只有延续的悲怆与不变的清冷:“教主在施毒后言及阿岚亲笔所书的‘归隐辞’,而阿岚仅在与少主商定西征计划当晚才对少主提到此物——”

    黑小虎眼睛一闪:“有个手执青剑之人。”

    两个人默契地忽视了另外两种可能——她根本未曾往那里猜测,他亦不会往那里猜测。

    雪岚离微微颔首:“此次西征,阿岚作为雪痕堂主亲临湘州,雪痕堂却被留在总舵,说明教主在挥师西征前已怀疑阿岚,即是夜手执青剑的窃听之人,被少主发觉后向教主说了针对阿岚的诽语,且那人必是冥教高层。”

    她顿了顿,瞥到黑小虎若有所思的眼里韫着真切的愤怒,她暗舒口气,补充道:“阿岚在给少主的书信里对此事略有提及,不知少主可曾试探出来?”

    黑小虎蹙眉道:“无论告密者是谁,他必将付出代价……但是岚妹,那人也许不是你认为的‘二堂一护’?”

    “副教主与阿岚没有利益冲突,”雪岚离摇了摇头,“雪痕堂若失势,她的权力定会被转移,她没有理由害阿岚。”

    “防人之心不可无,不过如你确信不是马三娘,那便是跳跳了。”

    “跳跳?!护法此人一向对功劳不甚在意,但办事稳妥,深得教主信任。”雪岚离沉吟道,“阿岚想不出自己与他之间有什么矛盾,更……想不出他加害阿岚的原因。”

    “方才他们三人围攻虹猫时,跳跳明明已封死虹猫的退路,可当猪无戒的流星锤攻来时,他的金丝鞭很‘巧合’地抽漏了一下,还转而拦阻了牛旋风的攻势——虹猫的濒死之局荡然无存。”黑小虎正色道,“我不得不另行险着,所幸猪无戒的蝴蝶镖镖无虚发,否则这局就白布了。”

    “的确,原本打算让虹猫重伤的局是被破了,但大局未变,仍可依计行事。”雪岚离见黑小虎默认,继续道,“然护法故意放走虹猫却又太过刻意,所以相比于他,少主更倾向于怀疑副教主,是吗?”

    “马三娘留守冥教总舵本是异事,以往都是岚妹留守的,我无法不怀疑她。”

    “少主可记得阿岚在书信中提到的‘除去七剑’?把湘州划入冥教统治的版图才是教主的本意,副教主的任务十之八九和阿岚相同。”

    黑小虎接口道:“今日围攻虹猫时,虹猫使出‘长虹贯日’而现出冰魄所在之地,看来欲诛七剑,必先集齐前六剑,然为防七剑合璧,便须‘移花接木’,父王他……让岚妹暗中监督马三娘,以防其有异心?”

    雪岚离哂道:“阿岚可是什么都没告诉少主,不过这就解释了副教主留守冥教总舵的原因。”

    如果不是马三娘,则必定是跳跳——只是此时的两人未尝料到,冥教中可能监视他们的高层,并非仅是他们分析的这几人。

    黑小虎了然道:“护法当真有恃无恐,即便岚妹察觉他心存不忠之意,也不能禀告父王,那么若我去说呢?”

    雪岚离回道:“或许……止有一个结果。”

    “没错,那样父王不仅不会怀疑他,反而会猜忌我蓄意离间。”黑小虎凝目细忖道,“如此一箭双雕的妙计……护法果然真人不露相!岚妹你放心,他既敢离间你和父王,我便绝不会让他好过。”

    黑小虎的神色极其郑重,雪岚离却不置片语,缄口仰望远方天际,她配合地勾起一抹微笑,隐去心中出离的苦涩与悲哀。

    少主,无论如何,跳跳他毕竟成功离间了她和黑叔,不是吗?

    有时所谓的亲情,便是这般……不堪一击。

    恰如今日,若非阿岚用点心计,少主,你定会教阿岚忘却前尘,安心做个合格的下属。

    万幸的是,少主,你到底是护着阿岚的。

    只是少主啊,有朝一日你亦会成王,到那时,你的维护与信任还能剩下几分?

    我们……应该不会有互相猜忌的那一天,是不是?

    碧空如洗,朝阳灿烂的光芒倾泻下来,覆在他们的脸上,暖融融的光晕越来越亮,掩盖了星星惨淡的余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