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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物生灵若遇天灾劫难可求诸天神祇庇护,可神呢?”
转眼沧海桑田,斗转星移,这一问,曾在天国之上,问倒众神。
没想在这尘世,极北之地的雪山,又被她重复的问了一遍。
雪山之巅,她的声音低回婉转,却冷意傲然,透着沧桑与古意。
“众生求神,神求何人?”
雪山下,匍匐一地的皇家队伍黑压压一片,是为皑皑白雪中最刺目的颜色。
雪山女神的问题,是他们从未想过的,一时间,诧异、怀疑、唏嘘的声音从队伍间漫延开来。
这个问题……人类根本无从回答。
也没有资格回答。
在世人眼中,神是万能的,自古如此,从来如此,今后也势必如此。
他们只需要跪地祈求就好,什么都不用做。
忽然,队伍最前的华服地皇从皑皑白雪中抬起头,苍白冷俊的眉宇间隐现出若隐若现的怒气。
身为地界至尊,安居则天下息,一怒而山河惧,生来便是万人之上,从来便是臣民有求于他,跪拜于他,甚至,献命于他。
而这样的他,居然为求见一个草原牧民自奉的“雪山女神”,而多次移驾如此酷寒之地,伏地祈祷三日之久,竟然只得到这样的回应。
九五之尊,何至卑微于此。
“女神!”他直直看着眼前白茫茫的一片,不再仰望,声音庄严威慑。
“若是天国诸神还在,地国诸多述求只需通过天塔上达天听——断不会叨扰雪山圣地。只是,蚁人已高居天塔之上,占据天国遗址,地、海两国在不久的将来,都将深陷火窟,民不聊生,甚至毁于一旦!”
“那样的局面,您希望看到么?”年轻的地皇深吸一口气,继续试探性地反问,“天国诸神得天独厚,高于尘世,为万众生灵供奉,自古便是尽凡人所不及之能事,混沌之劫便是最好的证明。女神您——难道和天国诸神不一样?”
提到“混沌之劫”这四个恐怖如斯的字眼,队伍中不可遏制地发出一阵寒嘘。
是的,如果不是这四个字终结了他们的信仰的一切,那么,他们也不必千里迢迢赶来雪山之下,卑躬屈膝,去求一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神”。
混沌之劫,那几乎是足以毁天灭地的空前灾难,与往日不同的是,那次的灾难即便九天之上的天国神祇也束手无策。
而与往日相同的是,在看到地国山崩地裂、海国巨浪逆流之时,天国神祇再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回应了下界众生的祈祷,甚至不惜亡国灭种,以身殉世,化为星辰陨落,集众神之力扛下这场惊世巨难。
此后一万多年,时间愈合了混沌之劫遗留在远古大地的种种创伤,而人们只记得天国给予尘世最后的庇佑。
那是一场有目共睹的,极致绚烂刺目、夺人心魄的流星雨。
一场殉世的雨。
一场终结神话的雨。
而在那一场星辰陨落后,连接尘世与天国的唯一桥梁——天塔,竟一夜之间坍塌!
此后,尘世的声音再也无法上达天听,神的口谕也从此绝响。
而尘世,对殉世的天国一无所知。
混沌之劫后,天国诸神杳无音讯,地、海两国奴役蚁人大兴土木,修筑通天巨塔,只为再与天国联系,再得天国庇佑。
蚁人族群庞大,擅长建筑,奈何体量微小,不过毫厘,它们无力反抗,只得忍辱负重,在一代又一代的人类驱使下,被迫奴役千年之久,终于造就通天巨塔,却抢在人类之前占据天国遗址,宣示成为天国主人,公然与尘世作对。
那时,举世哗然,世人方知众神早已在混沌之劫中陨落,神祇庇佑时代早已成为过去,天国早已成为传说。
然而,即便是已经废墟一片的天国遗址,依然残存着许多稀世之宝。所有力量、武器、术法,都来源于那片废墟。
而人类对神祇的依赖终将引来杀身之祸——那就是他们亲手铸造了一个看似微不足道的敌人,并驱使着这个敌人最终爬上天塔,成为天国废墟的新主人。
不过蝼蚁之躯的蚁人,居然成为了天国新主人,凌驾于众生之上——这个事实不啻于一场天大的笑话。
为避免天国蚁人重回尘世报复,在蚁人采取报复手段之前,人们迫切需要一个能与神祇比肩的救世主,来守住天国蚁人通往尘世的唯一通道——天塔。
显然,凡人并不具备这样的力量。
而眼前的雪山,雪山之巅上,那个被草原牧民奉为神祇的神秘女子,会是真正的神祇么?会像曾经的天国诸神一样么?会回应尘世众生的祈求么?
“我并非天国之神。”
空旷冷酷的雪山下,雪山女神淡漠的回答让所有人大失所望。
她并不像众人期望的那样,来自于九天神国,更不像天国诸神一样,为苍生舍生忘死。
她这样的“神”,与曾经庇护众生的神,实在相差甚远,实在配不上那样尊崇与荣耀兼并的称号。
“月继,带上你的军队,回去吧。”
山巅上,女神的话低回婉转,堪堪传入众人耳中,辨不清感情,“我不能离开这里,我也……无法离开。”
就在众人都为女神指名道姓直呼地皇的姓名而惊愕之时,年轻的地皇月继却不以为然。
“何以无法离开?”月继从雪地上站起身来,是对神祇大为不敬的举动,他似乎揪住了可以嘲讽女神的理由,话语间带了凉丝丝冷笑,“神……也有无法的时候?”
换言之,即便雪山之巅上的她有通天的本事,也不能成为神,就算是草原牧民给予的称誉也不行。
因为,神没有无法的时候。
面对地皇挑衅似的冷嘲,女神没有表示丝毫的愤怒。
“天国诸神以身殉世,可不仅仅是为拯救人类于水火,他们不顾一切想留住的,是经历百亿年间形成的沧桑宇宙,是神石碰撞孕育出无可替代的万物生灵,是亘古至今远久不衰的永恒。”
“而人——”说到这里,女神似乎笑了一下,“为什么会以为,诸神陨落,只是单独的为了人?”
……
一片死寂的沉默。
极北之地的寒冷此刻更是刺入骨髓般煎熬难耐,地皇眼里的炯炯怒火也在瞬间熄灭,凝结成冰。
“神固然是人类的神,可也是蚁人的神,万物的神。”
声音依然低回婉转,古意苍茫,不怒自威,仿佛从遥远的天顶传来,叫尘世间的众人心生不满,却也无从辩驳。
原来,在这个“神”的眼里,人与蝼蚁毫无区别。
奇怪,以前为什么真的会以为,神就是人类独有的呢?
忽然,月继听到一声震响,这震响声好比晴天霹雳,连带着山摇地动,雪花飞溅。
“糟了,雪崩!”
“雪崩!是雪崩!女神发怒了!”
“护驾!护驾!”
杂乱的惊骇声中,他被众人推搡着连连倒退。
紧接着,有压顶的簌簌声铺天盖地而落。
他恍然不知所措,只觉手腕被一只冰凉的手用力抓住,带着他的身体猛抽出去,耳畔的惊恐声连续不断,却转瞬即逝。
他惊惶地睁大眼睛,只看见身前一个雪白的女子背影。
她浑身皆是一片素白,几乎与雪山融为一体,只有浅浅的轮廓浮现出来,丝绸般的白发泛着柔和的光芒。
仅仅一个背影,就是极致的洁净,极致的绝丽。
似曾相识,一眼万年。
一转眼,又只看到属于寒冬腊月的苍白和空洞,有几个灰扑扑的人影在苍白中倒下,又被接踵而至的白色掩盖。
所有颜色都被埋进了那一片刺目的雪白里。
终于,压顶的簌簌声戛然而止,时间也仿佛凝固在千钧一发的刹那,后脑勺酥麻的刺痛侵占了意识,他不得不闭上眼睛,昏睡的梦境里仍是那片恐怖的雪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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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睁开眼时,却是被人踹醒的。
“喂,你挪开点儿!占到老子的地儿了!”一个牧民大汉操着一口粗话,狠狠踹了一脚地上的外族人。
未深喘着粗气,本能地蜷缩起身体,尽可能地不占地方,梦中一切仍旧历历在目,使得他在梦境之外的现实里,久久不能回神。
真,好真,真得不像一个梦。
“开饭喽!”一个七旬老人才从火堆里扒拉出食物,刚一开嗓,众人便前仆后继奔涌而去,一时,争吵声,抢夺声,踢踏声,不绝于耳。
嘈杂声中,不时传来老人维持秩序的叫喊声:“都不要抢,一人一份,不准多拿!”
许是碍于老人的身份地位,或是距离目的地越来越近,这一轮的取食明显比上一次好了太多,取食的队伍很快都拿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心满意足地重新围坐一起,津津有味的享受着美味的食物。
老人分配完食物,刚好余得两份,一份是自己的,一份,则是一众队伍中,那位中途加入的异族青年男子。
他穿着单薄,衣衫褴褛,夹杂在裹得熊似的牧民中间,显得格外瘦小,覆在脸上的面具早已结了厚厚一层冰。
而到了分发食物的时候,总是表现得那么漫不经心,剩的有会拿着取暖,剩的没有也从不吭声,像空气一样存在着。
老人将一块肉饼递到他眼前,和善地笑了笑,然后在他身旁坐了下来。
肉饼冒着腾腾热气,在这冰寒地冻的环境里,无疑是最大的诱惑。
“多谢族长。”未深接过肉饼,揣在胸前,汲取着得来不易的温暖,适才睡梦中酷寒才稍微褪去一些。
四周皆是狼吞虎咽的声音,肉饼的香气弥漫在空气中,显得格外温热。
一年轻牧民披着羊皮大衣,裹得熊似的魁梧高大,三两口咽下热饼,见一旁的异族人居然不为所动,只拿热饼取暖,不由得咽了咽口水,用蹩脚的地国通用语大大咧咧地问:“你怎么不吃啊,一会就凉了哇。”
老人瞅了年轻牧民一眼,似是责备的眼神,紧接着将自己的肉饼一分为二,递给那个牧民,用草原牧民的母语道:“巴鲁,你给我悠着点,不要打这个外族人的主意,他好多次都没分到吃的。”
巴鲁讪讪地笑了笑,有些不好意思地伸出手去,中途却又收回来,纠结万分之后,扭捏着拍拍自己干瘪的肚子道:“图克族长,您快吃吧,我已经吃饱了。”
“大家都是自己人,扭扭捏捏的像什么话!年轻人就该多吃点!”图克老人吼了一声,只差把那半张饼砸到巴鲁脸上。
巴鲁渐渐由主动变为被动,为难的接了半张饼,坐到未深身旁,默默吃着,一声不吭。
想到本就为数不多的食物,居然要分给一个外来者,他怎么想都怎么不服。
可是,族长却让这个外族人融入了进来,让他与牧民随行,同吃同睡,共同踏上朝拜雪山女神的长途。
好在跋涉半月之久,雪山已经肉眼可见,到达山脚只是时间问题,届时,祈祷完毕,各自回家,再也不用管多余的人。
“你是从南方过来的么?”图克族长看了眼青年破旧的衣衫,虽难辨原本成色,猜测也是成品不差的布料,是南方人擅长的编织技术。
“嗯。”未深点了点头,黑色的眸子里倒映着篝火的暖光,潋滟旖旎,柔和温润。
“哦,那你来这极北之地,是……”图克族长试探性地问,他总不相信一个青年人从大老远的南方跑到北方雪山来,仅仅是出于对雪山女神的崇敬。
更何况,两百年前,在九五之尊的地皇月继求见雪山女神无果之后,那些南方人早就无视了女神的存在,谣言相传,她只是区区一介术士而已,表面上避世不出,实则只为沽名钓誉。
“我……”未深喃喃,回头看见族长浑浊而睿智的目光时,忽的有些不知所措,低下头去,低声道,“我来见一个人。”
“见一个人?”
“嗯,我预感到她在这附近。”
“预感?”图克族长浑浊的眼睛忽然有一刻的警惕,显然对这两个字极为敏感,紧跟着问,“你是预言师?”
未深沉默片刻,不置可否,最后抬头望向远处的雪山之巅,梦呓一般:“我的预感和预言,从来都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