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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寨村。
前几日广播预报的暴雨如期而至。
风雨晦暝,大地上的一切都被淋淋雨幕分割开来。
这种恶劣天气对村人来说,不亚于晴天霹雳。村里青壮男女此刻都在田间地头冒雨挖排涝的沟渠,只剩老弱病残缩在屋子里,忧心忡忡地望着窗外的凄风苦雨。收成对庄稼人来说,意味着什么,所有人心知肚明。
村子最东头孤零零地伫立着一栋老宅子,茅草顶的土房子此时看起来,竟比远处鳞次栉比的砖瓦房,还要不动如山。可实际上,近一米厚的外墙上,早就现出一道横割墙体的不规则的两指宽裂缝,似乎随时可能折断倒塌。好在墙上的坑洼里,露出的成排芦苇杆尚未折断,屋子里面又用了几根坚实的槐木柱子,顶着房梁和外墙的上半部,勉强让人略感心安。
这房子的原主人三年前就搬走了,后来住进去不知从哪来的一老一少。
老人魁梧高大,脸上有一道略显狰狞的狭长疤痕,身上有种不怒自威的凌人气势。少年面庞白净,五官俊朗,只是浑身上下没有一丝同龄人身上应有的那种蓬勃朝气。
这样的两个人自然与村子格格不入。好在除了个别碎嘴妇人,偶尔背后议论一二,彼此倒也相安无事。
去年的这个时候,少年离开这里再没回来。
此刻,老人着一袭青衫,坐在正对院门的堂屋檐下,目光直勾勾地盯着稠密雨幕,衣襟下摆浸透了水也不曾移动身子,似乎在等什么人。
他背后的中堂墙上,居中挂着一幅松鹤延年图,顶上有块俗气匾额,玻璃框装裱的七彩艳丽的“招财进宝”,这都是原主人的手笔。左右楹联是去年新换上去的——意定神闲适,心空静气栖。笔法古怪,字体大小不一,形散神也散,看不出个所以然。
突然,老人略显浑浊的眼球之中射出锋锐眸光,眼底有森寒杀意一闪而逝。
啪嗒啪嗒间歇规律的踩水声,由远及近,敞开的院门外出现一道模糊身影。
来人止于中庭,身形瘦削,头戴缀有帷幔的笠帽,内着大纹直垂,外套黑纹羽织,腰带上别着一把黑鲨皮短腰刀,下身裤裙样的灰黑纹袴上开有小口,束着一把白鞘太刀,背领袖口都绣着白色鹤羽的家徽。脚上的黑靴满是泥浆,辨不出样式。
老人站起身来,一言不发地兀自转身进入中堂的左侧厢房,片刻功夫之后,提着一杆七尺花枪出来了。枪头古怪,竟类似军刺,菱形带血槽。
来人后退至屋宇式院门的过道里,摘下笠帽,竟是一张白皙的美丽面容,满头青丝原先绾成发髻,此刻放下来一如黑瀑。
这位穿着海外武士服的女子,嗓音空灵,口音略显古怪但吐字清晰,“李兴渝先生,我很敬重您,若非族长下了死命令,我今天绝不会出现在这里。即便如此,只要您承诺再不出世,我马上离开,并且保证再也不会有人来打搅您。”
李兴渝隔着雨幕看不清对方,突闻空灵女声,不禁瞳孔微缩,随后皱眉沉声问道,“大羽一刀流是你什么人?”
“在下大羽汐玥,是大羽家族的一份子。”
“怎么,他是害怕了?”
“族长说他现在还不能死。”大羽汐玥顿了一下,又补充道:“他说您会理解的。”
“族长……”李兴渝喃喃自语,眼中闪过一丝痛苦神色,他当然理解,群龙无首以后的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尤其一个庞大家族绵延几代却全靠一人支撑的时候。
“有你在,大羽一族最少两代无虞了。”老人活了大半辈子,自认为看人的直觉还是很准的。
大羽汐玥脸上泛起苦笑,“我只是一介女流,迟早嫁作人妇。在我们国家,女人一直处于附庸地位。”
“那么,你这次来主要不是为了劝诫我这个糟老头子吧?”李兴渝面有愠色,似乎想到什么,语气里有压不住的怒气。
女人好像明白老人缘何愠怒,“大羽族在国内处境堪忧,我这次来确有联姻之意。”
“摘了我的脑袋,你在华夏北方马上就会炙手可热,想要联姻的名门望族层出不穷。”李兴渝左手一抖,晃出一朵枪花,“来吧,若我胜了,也不杀你,只管出手!”
大羽汐玥轻轻摇头,语气尽量委婉地道:“岁月不饶人,我占了天大的便宜。”
“说实话,我一向瞧不起你们这些海外倭寇的后人,但偏偏是你们中的一些人,有时候比我们自己人还要深谙道义二字。”李兴渝叹了口气,接着道:“老夫这辈子也算享尽人间荣华,年轻时候的追求抱负也都一一实现了。至于报仇雪恨的麻烦事,心有余而力不足了。现在活着或是死掉,对我已经没有多大意义,与其老死在床上,不如死在你手上来得痛快。”
大羽汐玥沉默片刻,随后步入中庭,左手按住白色剑鞘的上部微微下压,同时左脚后撤一步拧转腰肢,右腿前屈,身子朝左前方倾斜,慢慢压低重心,摆出随时拔刀的姿势,点头道:“我知道了。我会全力以赴。这是我所能给您的最大尊重!”
李兴渝不再说话,他缓缓吐气,再缓缓吸气,开始蓄力积势。
他使的是罕见的左手枪,每次与人捉对厮杀,就用手中这把特制的“刺枪”,与大羽一刀流的成名绝技一刀流一样,出手只有一击疾刺,讲究一招定乾坤。所以提气以后马上就要出击,以确保一鼓作气的巅峰战力。
高大老人这时候也不再去管对方的女儿之身,既然是对手,全力以赴才是双方想要的。身经百战的经验,让他马上选择了对自己最为有利的进攻方式,利用自身的体量优势,以及长枪的天然优势,一跃而起,以泰山压顶之势一枪戳向对手。
大羽汐玥双腿微屈,身子再度下沉少许,然后前脚掌骤然发力,冲着枪尖迎头直上。
没有铿锵刺耳的兵器交错声,哗哗的雨声掩盖了其间的细微声响。
女人动作轻巧地将手中那把通体墨黑的太刀归入白色刀鞘,紧赶几步将那颗滚落院角沾满泥水乱发披拂的头颅抱起,轻轻用手掌合上老人尚且带有几分惊异之色的眼睛。
之后她让雨水将老人的头颅冲洗一番,替他理好花白头发,这才走到檐下迅速脱下黑纹羽织,动作轻柔地擦干怀里头颅上的水渍。
接着,她从腰间摸出一只小巧可爱的兔形玉瓶,从兔子嘴里拔出胡萝卜状的瓷塞,倒出一些土黄色的粉末,均匀洒在老人的头颅之上。做完这些以后,她才悄然松了口气,小心地将头颅包裹起来,放到中堂香案上的菩萨像前,结弥陀定印诵《往生经》。
几乎同一时间,距离此地四十多公里的县城里,空间逼仄的出租房内云遮雾绕,名叫李慕白的少年已经一口气连着抽了大半包烟,心里还是有着说不出的烦躁与不安。他掐了烟走到门口的檐下过道上。
眼前雨幕遮天蔽日,世界模糊一片。
外面潮湿的清新空气也没有让他烦躁的心安定下来。
他忽然想起自己临走时,为李老头写的楹联。
那是自己最早学着作诗时,胡诌的一首五言绝句的前两句——意定神闲适,心空静气栖。平生烦恼事,皆作令行词。
老人应该理解自己劝诫的深意,只是现在看来,他似乎选择了固执已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