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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英
落英不会忘记,玉露将她和一个小内侍领到沈筠面前时,她的笑有多么云淡风轻。
当然,彼时的她,根本不知道那样的笑容,可以被一个这样的词,形容得如此贴切。
玉露走后,她问她:“你叫什么?”声音也是温雅平和。
“请娘子赐名。”
这是规矩,仆婢的名字,都是新主赐的。
彼时,她望着窗角的一片修竹,几枝桃花,淡淡道:“那便叫落英吧。”之后又对那个小内侍说:“那你,便叫培竹吧。”
原本以为,她和骊姬是一路人,奴仆变了主上,倒比旁人还会拿架子,谁知,她竟永远那样客客气气,清淡平和。不仅从不主动搅和进别人的是非,便是别人有心拉她下水,她也总能避重就轻,全身而退。
所以东宫才越来越喜欢到竹舍来吧,哪怕什么也不做,只与她闲坐片刻,也是愉悦的。
虽说曾有好长一段时间,他们都说是因着许良娣的缘故,缦娘子才能得东宫宠爱,可她冷眼旁观许久,就知道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她那样一个人,根本不需要借别人的光,自己就已足够霞明玉映了。
后来的事,也慢慢证明了这一点。
她原本觉得,跟着这样一个主上,便是没有什么远大的前程可言,也是人生一件幸事,然而晋阳君的出现,将一切彻底改变了。
那日,他找到她,轻描淡写地说:“本君找你来,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想让你帮本君看顾着缦娘子,将她与东宫再一起的情况报告给本君,然后再依本君的吩咐行事。”
落英自然严辞拒绝,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当时是哪里来的勇气。
晋阳君却冷笑着,扔给她一截头发,道:“本君可以随时取你弟妹一截头发,就可随时取他们的首级。做与不做,你自己掂量。”
惊得她不知如何回答。
此时却听他又道:“放心,不是叫你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不过是适时地说些话,透露些消息,或者传递点东西而已。”
她不得已,只得应了下来。
于是,第一次,她适时地在太子妃面前,将缦娘子落水的真像说了出来,这倒还像是在帮她。
第二次,她在上元节将高启年接沈奉仪出宫的消息透露给他们,这似乎也没什么。
第三次,她将沈承徽给东宫做的岁寒香方抄出一张给他们,好像也不伤大雅。
还有,就是让她制造他单独见沈筠的机会,以及让她将沈筠见了赵雍后吐血的事,添油加醋地告诉东宫等等这些小事。
她以为,这些都不算害他们。
可东宫被围时,沈筠最后说的话,却一语惊醒梦中人。
她这才明白了,为何数年之前,沈筠忽然将所制之香及制香器具一并烧了,从此只佩香花。
海棠
夜凉如水。
萧琮独自踱到竹舍,却见院中一个宫婢,正坐在廊下剥着鲜笋,身旁挑着一盏风灯,或明或灭。
萧琮走了过去。
那宫婢听到脚步声,抬头见是皇帝,忙俯身稽首道:“参见陛下。”
萧琮道:“你是何人?”
那宫婢道:“小人原先是贵妃娘娘院中负责洒扫的宫婢海棠。”
“那为何在此?”
“陛下和诸位娘娘迁宫时,奴婢自请留下,在此处洒扫。”
“那你可知,此处曾住过何人?”
“是...辰妃殿下。”
萧琮闻言,蹲下身,冷冷道:“那你究竟,是何目的。”
这些年,所有人都知道,只要能跟辰妃扯上点关系,必能从皇帝那里得点好处,此前,萧琮还对他们有求必应,今日却忽然像是厌倦了一般,眼中只剩寒光。
贱人,你不该,在她的地方,扰她的清净。
那海棠感到他的威压气势,将头埋得更低,有些惶恐地道:“辰妃殿下曾对小人有恩,故而小人自愿留守竹舍。”
萧琮皱了皱眉,又看了一眼她身边尚未剥完的鲜笋,这才恍然大悟道:“哦,你就是那个剥笋子的小丫鬟?”
“是。”
萧琮这才缓和了语气,起身对她道:“起来吧。”
“谢陛下。”
萧琮也不答话,回想着灵犀曾与他说过的话,慢慢踱到屋中。
“我算是明白了,她为何那样爱吃,却总也长不胖,不过赏人银钱这样的小事,也要拐这样大的一个弯,费那么些心思,真是...”
他微笑着,走到她妆奁前坐下,手指拂过她的梳篦上缠绕着的几根断发,又打开她的妆奁,里面却掉出一段白绫,他拾起白绫,喃喃道:“不是你自己说的吗,若我要你好好活着,你便再艰难,也尽力撑下去。”
一面说,又一面打开了妆奁的暗格,却见里面只有一根玉发簪,一本户籍册页,一个小小纸卷,一枚他亲自为她篆的“卿卿”私章,和一些从前他写给她的书信纸笺。
他打开那个纸卷,是自己在上面题过字的杏花图,他抚着她题写的那首词,沉默良久。
之后,又打开那个户籍册页,忽见里面飘出一张纸片,拾起一看,上面赫然写着: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萧琮不禁哽咽道:“卿卿,卿卿,你怎么还不回来,上穷碧落下黄泉,我要到哪里才能再找到你...”
言毕以袖掩面,泣涕如雨。
待他哭过一回,出来对海棠道:“过几日,永乐公主就回京了,朕想把这里赐给她做公主府,你跟朕回皇宫,去蒹葭殿守着吧。”
海棠跪拜道:“是。”
海棠没有想到,自己真的还能再见到辰妃殿下。
可她却那样病弱,不过三四年,就真的在陛下怀中逝去了。
她知道,这一次,是死别,因此又自请回到竹舍洒扫,不久就听说,陛下追封了辰妃沈氏为文德皇后,却不舍得立即将她葬入骊山帝陵,只将她的棺椁暂寄于京郊的太妃妃陵中,便于祭拜。
在那之后,皇帝偶尔也会到竹舍中来坐坐,只是彼时,院中的红绫布已都摘下了。
他知道,她不会再回来了。
直至多年后,他病重时,才嘱咐太子,要在他身死后,将文德皇后迁入帝陵,随葬左右。
此所谓:生同衾,死同穴。
那时,她一边剥着笋子,一边听身边的小丫鬟神往道:“良使,文德皇后到底是怎样一个女子,能得我们英明神武的陛下如此厚爱。”
她闻言,只是笑笑,并不答话。
静宜
“咳咳咳...”
内室传来的咳喘之声,将李静宜从半梦半醒中惊醒,她连忙从熏笼旁坐了起来,进来查看,却见皇帝正一手撑起身子,一手抚心,咳喘不止。她连忙过来将他扶住,又不住用手抚着他的背。
萧琮咳过一阵,终于长舒了口气,靠在床头闭上眼,过了片刻才道:“这些日子,辛苦梓潼了。”
静宜勉力笑道:“陛下说的哪里话,这是妾身应尽之责。”
萧琮睁开眼,盯着头顶的幔帐,过了半晌,才幽幽道:“静宜,去把他们都叫进来吧。”
李静宜眼圈一红,嘴唇动了动,似乎是想说什么,但看了看皇帝已然花白的头发,最终还是只道了一声:“是。”
彼时自皇后之下,贵妃赵悦、太子萧笠、长乐公主萧雅福、永乐公主宋灵犀、陈留君萧策以及诸皇子皇女,并一众大臣已在他榻前跪了一地。
萧琮又是一阵咳喘,缓了许久,才用极微弱的声音道:“储君仁孝,朕之后,可继立为帝,诸卿当尽心辅佐。”
“臣(妾)等遵旨。”众人含泪稽首,大家心里都清楚,皇帝大限已到。
萧琮又交代了一些事,便挥手让他们都退下了,只留下雅福和萧策在旁。
萧琮抚着他同样细软的发丝,喃喃道:“思君,你母亲的苦心,你现在可都知晓了?”
萧策哽咽不能言,只不住点头。
他便又对雅福道:“良辰,行宫里,你母亲种的的那颗葡萄树,今年结了多少果子?”
雅福含泪道:“好多呢,姑父说,今年可以酿不少葡萄酒了。”
萧琮微微一笑,便也挥手让他们走了。
不多时,静宜进来,扶他躺下,又坐在他塌边。
萧琮见她眼睛红红的,便伸手握住她的手道:“梓潼不必伤心,人事已尽,但听天命而已,况朕此生,自问无愧无悔,如今天命至,倒也坦然。”
静宜闻言,忍不住又落下泪来。
无愧无悔,却有憾。
阿嫚是他的青梅竹马,不能相携到白首,至于卿卿...那是他的心头血,却也终究逃不过情深不寿的魔咒,早早去了,他能不遗憾吗。
那自己呢?
对,自己不过是他的发妻,他敬她重她,却不爱她。
她不是没有恨过,没有怨过,也不是没有人明里暗里挑唆她对她们下手,可她李家,四世三公,教导子女,为首一条从来都是:光明磊落。因此,那些下三滥的手段,她不屑。
不过许嫚的死,她一早便觉得不对,但却不敢置喙,因为怕引火烧身,怕最后他连那一点敬重也不再给她,所以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去了,看着他日日强忍伤痛,自己却再也无能为力。
她有悔,悔的是没能替他护住他的白月光。
其实在第一眼见到那个彼时还被称为“缦姬”的女子时,她是自以为了然的,东宫是个长情的人,因此即便明知献上这个女子的人居心叵测,还是将她带了回来。于是她想,也无妨,就看看你能耍出什么花样,我只冷眼帮东宫盯住你罢了。
可后来,她才发现,自己和东宫,彼时都错得离谱。
这个女子,看似柔弱更胜许嫚,性子却倔强坚定,相处得多了,越发觉得她清冷高贵,遗世独立。
所以彼时的东宫,才一日日沦陷于她的品性才华吧。只叹他初时未必知晓自己渐渐不同的心境,还当是在缅怀故人呢。
可她这个旁观者却很清楚,单看他在她落水病危时的焦急之态,她便知道,他对她,早已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了。
她感叹,伤怀,不甘,落寞,最后却还是暗暗对自己说,那便做好他的妻子,替他守护好他所爱之人吧,不为别人,单为成全自己这一点不足为外人道的痴心。
她忘不了,在她初嫁时,战战兢兢走下銮驾后,那个穿着繁复礼服,却依旧给人清冷孤绝之感的少年,还有他唇边那一抹温和的笑意,和伸向她的那支修长有力的手。
“卿卿,”皇帝的一声呓语,又将她的思绪拉回,她反握住他的手,听他喃喃道:“对不起...让你...等得太久了......”
是夜,帝崩,谥“圣睿明恭仁孝皇帝”,葬于骊山帝陵
佑和元年,追谥文德皇后沈氏为“孝仁文德皇后”,迁葬帝陵
佑和十五年,嫡太后李氏崩,谥“孝仁端肃元皇后”,随葬帝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