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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时的蒹葭殿中,陆伯言为昏睡不醒的沈筠诊过脉,便沉着脸一言不发地走到一旁写方子,萧琮攥着拳头在她塌边坐了半晌,还是起身走到陆伯言身边,低声问:“如何了?”
陆伯言停下笔,没好气地呛声道:“陛下现在倒关心起她如何了,方才为什么不发一言,任他们把脏水往她身上泼。”
萧琮被他噎得脸色铁青,却还是忍着怒气道:“你先说,她到底如何了?”
陆伯言见他是真着急,便冷冷道:“没再被你们气得吐血,是她心宽,但这样的情况,可一不可二。若再来一次,你只能去孟婆那里问她要你的卿卿了。”
萧琮闻言,又攥紧了拳头道:“不会。”
陆伯言白了他一眼:“请陛下一定记住自己说过的话。”继而叹了口气道:“放心吧,她没事,只是在雪地里立了那么久,说了那么多话,动了那么多心思,真的累了而已。在平日用的方子里加几味散寒补气血的药,再静养几天,也就没事了。”
萧琮闻言,这才松了口气,攥着的拳头终于也放松了些。于是撇下又自顾自写起方子的陆伯言,又过来守在沈筠榻边。
沈筠觉得自己睡了许久,醒来一看,榻边却只坐着陆伯言,便又有些恍惚,一时想不明白自己身在何处。
陆伯言见她那个样子,忍不住打趣她道:“怎么,醒来没见到他很失望?”
见沈筠白了他一眼,他便又道:“你不必如此,他从昨夜起便一直守着你,不过是半个时辰前才被三催四请去商议国家大事了。”
沈筠撑着身子想要起来,侍立在旁的海棠见了,赶忙来扶起她倚着床头坐了,又给她倒了杯水。
沈筠喝过水,清了清嗓子,叹道:“我好好的睡着,有什么好守的。自己事情那么忙,也不知道多休息。”
陆伯言冷笑道:“你倒是知道心疼他,人家却未必真的心疼你。”
沈筠轻笑一声道:“他怎么不心疼我了。”
陆伯言哼了一声道:“心疼你还由着别人欺负你,泼你的脏水,一句话也不说。”
沈筠一愣,想了想道:“他若当时帮我说话,在别人看来,就是不分青红皂白地回护我,终究不如我自证清白,更能让人心服口服。况且,他若早早把话说了,又怎么能知道谁还藏着什么心思呢?倒不如等着他们自己把狐狸尾巴都露出来,再一起收拾的好。”
她这一番话,倒是将陆伯言说得一愣一愣的。
此时萧琮正好从外殿进来,将她这些话听得真切,眼角眉梢便都浮起了笑意,于是顿住脚,故意咳了一声,陆伯言闻声,识趣地站起身从屏风后转出来,行礼告辞了。
萧琮见他走了,转进屏风,却见沈筠正撑着身子,准备从床上起来,忙过去扶住她道:“叫你卧床静养,你又起来做什么。”
沈筠一笑:“我躺得浑身酸痛,想起来略走走。”
萧琮知道拗不过她,便小心翼翼扶着她,绕着屋子走了一圈,边走还边委委屈屈道:“你既然都明白,为何那时还嚷着要带思君走。”
沈筠笑道:“我那时都被他们气糊涂了,哪里想得到这些。方才说的话,也是刚刚才想明白的。”
萧琮闻言,只能摇着头,无奈一笑。待扶着她走到熏笼旁坐好,这才拉着她的手叹道:“也罢,只要别又像从前那样,动不动就拿话质问我,一点也不信我的样子就行。”
沈筠抿着嘴笑道:“小气鬼,都什么时候的事了,到现在还记着仇呢。”
萧琮却将她揽入怀中道:“你说过的话,我一句也不敢忘。谁让我惧内呢。”
却说沈筠将养了数日,眼看着气色好些了,却又因气温骤降犯了咳疾,整个人一下又没了精神,整日倚在榻上昏睡,一日陆伯言诊完脉后,萧琮仍厚着脸皮蹭到他身边问:“如何?”
陆伯言摇头叹气道:“京都不比姑苏气候温和,实在不适合病人将养,这个冬天,她怕是难熬啊。”
萧琮听了,沉默许久,犹疑着道:“那汤泉行宫呢?那里在山中,又有地热,倒有些像江南的气候,四季如春。”
陆伯言想了想道:“那自然是极好的,汤泉温养,对她的病很有益处,只是...她现在未必舍得下陛下...”
萧琮却摆了摆手道:“朕知道了,那陆先生便准备准备吧,等她精神好一些,就陪着一起去汤泉行宫。”
陆伯言还想说什么,萧琮却已经转身去守在沈筠榻边了。
过了十来日,沈筠的精神略好了些,萧琮便对她道:“陆伯言说你最好去汤泉行宫疗养,我让人都准备好了,过两日就动身,你精神好时就看看,除了他们准备的那些,还有没有什么要带的。”
沈筠愣了片刻,忽然眼泪汪汪地伸手环抱住他道:“我不去,我要跟你待在一起。”
一句话说得萧琮的心都要化了,便搂过她柔声道:“谁说去行宫就不跟我在一起了?你不管去哪儿,我自然都是要陪着的。”
沈筠闻言,不禁抬头望着他道:“你陪着?那京都这边怎么办?”
萧琮笑道:“爱怎么办怎么办。”
沈筠坐直身子道:“陛下这说的是什么话,这要弄得从此君王不早朝,我不就真成了个祸水吗?”
萧琮仍将她揽入怀中,笑道:“那不能,我早说了,自己是个天生的劳碌命,即便不去早朝,天下事也自在心中。”
“可言官们...”
“不是跟你说过了吗?总要制造点事端,免得他们无聊嘛。”
“那朝臣呢?若有事,找谁去。”
“自然是找朕了,朕在哪里,朝廷就在哪里,难道不是这个道理吗?况且行宫也不远,就让他们多跑跑好了,只当帮他们强身健体吧。”
“那...后宫的人呢?”
“那就真的爱怎么办怎么办了,谁管得了那许多。”
沈筠无语,叹道:“陛下...”
萧琮却将她搂得更紧了,喃喃道:“卿卿,让我任性一回吧,就一回。”
沈筠闻言,只得轻叹了一口气,道:“好吧,都听你的。”随即安安静静倚在他怀里,心中既欢喜,又哀伤。
到了出发的那一日,沈筠看得瞪大了眼,蒹葭殿的人,未央宫的人全部随侍,闻安也领着羽林郎护卫在侧,这些都罢了,连文武大臣都集结了一大班跟在后面。她心道,这阵仗,快赶上迁都了吧。
不过令她更加哭笑不得的还在后面,她原本被萧琮强行抱到了御辇上,等到出了宫门,心中还道,这是准备在哪儿换成马车呢,谁知御辇竟一路往前不曾停下,倒叫她坐立难安起来,心想,在宫里招摇招摇也就罢了,跑到老百姓面前还这个样子,不是等着找骂吗,因此赔笑道:“陛下,不然妾还是换成马车吧,这个样子,始终不太好。”
萧琮原本在闭目养神,此时只睁开半只眼瞄了她一下道:“马车?就你这样子还想坐马车?只怕还没看到行宫的大门就先被颠散架了。你就给我老老实实在御辇上待着,至于那个却辇之德的典故,留着以后再说吧。”
沈筠无法,只得老老实实坐了,心道罢了,好在他怕自己路上受了风,让海棠把自己裹成了个粽子,又让人把御辇也用幔帐围了个严实,想来别人也未必知道帐中到底是谁。
尽管御辇比马车舒服得多,几天坐下来,沈筠还是累得快散了架,一到行宫,便在榻上躺了好些天才缓过来,所幸灵犀他们一早便带着杂役前来准备,因此倒不至于如何忙乱。
而沈筠的病,因有了汤泉的温养,的确比之前好了很多,到了上元节,还指挥着厨娘做了许多元宵,于是到了晚膳时,众人围坐在一起,等到下人们摆好了元宵,见萧琮率先动了勺子,便都一齐开动了。
可还没等别人把元宵送进嘴里,萧琮便将口中的元宵都吐了出来,众人吓了一大跳,忙都放下手中的碗,问他怎么了,只见他摆摆手,又叫人拿水来漱过口,才苦笑道,“别吃了,这馅儿里都是泥。”
沈筠一愣,随即看了一眼正在默默往殿外溜的思君,心中便猜到了七八分,夺过高启年手中的拂尘,过去便拎起他的耳朵,抽了他屁股两下道:“萧策你敢不敢再皮一点儿,地皮子踩热了是吧,作弄到你父亲头上了。”
萧策吃痛,哀嚎着挣脱开来,开始满屋子躲,先躲在陆伯言身后,陆伯言一闪身避开了,沈筠追过来抽了他两下,他又哀嚎着赶紧跑到灵犀和艾尼瓦尔身后,却被灵犀揪着耳朵拎了出来道:“你再皮点试试。我看你就是太久没挨你娘亲的揍了。”他眼看着沈筠又提着拂尘过来了,只好挣脱开来躲到萧琮身后,沈筠过来又要打他,双手却被萧琮握住道:“好了好了,你先别打他。”说着夺下她手中的拂尘,又把她按到座位上,这才拉过萧策道:“思君,知道母亲为什么这么生气吗?”
萧策一边啜泣,一边摇头。
萧琮便握着他的小手道:“你平日再怎么闹腾都好,只是不该拿食物来开玩笑,须知一粥一饭,皆来之不易,你把馅儿里都弄上了泥,这么多元宵都只能倒掉,多浪费呀。”
萧策这才边哭边道:“不是的父亲,我是不小心把装元宵馅儿的盆子碰倒了,就是想着不要浪费,才把它们都敛起来装了回去的。”
萧琮闻言,看了沈筠一眼,她却仍瞪着眼睛道:“你没长脑子吗?从地上敛起来的元宵馅儿还能吃吗?什么怕浪费,我看你就是怕挨揍,还在这儿狡辩。”
灵犀也在一旁火上浇油道:“我看也是。”
艾尼瓦尔笑道:“你们这些女人,怎么平时温温柔柔,对别人的孩子也都耐心十足,轮到自己家的娃娃,就都这个样子。”
却听沈筠和灵犀一齐道:“你懂什么。”弄得众人俱是一笑。
高启年此时也开口打圆场道:“唉,娘娘息怒,这小孩子调皮才聪明嘛,咱们陛下小时候比这还皮呢,有一次啊,在先皇的茶里面撒了一大把盐,哎呦,把先皇给齁得呦...”
萧琮闻言,白了他一眼,见众人皆一副想笑又不敢笑的样子,尴尬地清了清嗓子道:“好了,这元宵横竖是不能吃了,今天不是上元节吗,咱们到行宫附近的夜市去看看有什么好吃的,不过...”他又转向萧策道:“今晚咱们出去吃喝的开销,都要从陈留君的例俸里扣,而且,你今晚除了跟着我们大人吃喝外,不能买零嘴,也不能买别的小玩意儿,知道吗?”
思君闻言,哭丧着脸道:“凭什么呀。”
萧琮正色道:“男子汉大丈夫,要为自己犯下的过失负责,哪怕你不是故意的,可害我们大家都饿了肚子,就该受到惩罚。”
思君听了,只好垂头丧气地嘟着嘴应了声“哦”。
沈筠见他如此,这才平息了怒气。于是众人各自回去换了衣服,又一齐往夜市上来。
行宫外的夜市,自然不如京都排场大,但好在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吃的玩儿的一样不少,他们一路逛过去,倒是看到不少卖糕点小吃糖人杂果子和新奇小玩意儿的摊子,但萧琮说到做到,愣是一样也没给思君买,沈筠和灵犀其实也馋得不行,但也深知萧琮的用心,所以也都忍着不买,最后到了一家酒楼前,众人终于准备进去吃些东西,灵犀忽然抽出挽着艾尼瓦尔胳膊的手道:“唉,卿卿,我看前面那家胭脂铺还不错的样子,咱们去看看吧。”沈筠会意,欣然应允道:“好啊好啊,正好我的胭脂要用完了。”说着也放开萧琮的手,将他往酒楼里推了推道:“你们先去点菜,我们去买两盒胭脂就过来。”说着就和灵犀手挽着手走了,萧琮与艾尼瓦尔交换了一下眼神,便很有默契地哄着思君带着其他人一起进了酒楼,到二楼要了个雅座,随意点了些菜。
他们正百无聊赖地等着上菜,就听楼下堂中坐着的那个说书先生一拍惊堂木,朗声道:“上回书说到这永乐公主为今上献上美人之后啊,你道如何...”
众人听了,皆是一愣,闻安见萧琮面色有些不虞,便要下去制止,萧琮却摆摆手道:“让他说。”
便听那说书先生继续说道:“...这今上便视她如珠如宝,真可谓捧在手里怕飞了,含在口中怕化了,这美人也就一路升迁,不到一年时间,便从普通娘子升作了辰妃,赐居关雎宫...”
萧琮听到此处,已眉头紧皱,艾尼瓦尔却恍然大悟道:“怪不得,长姐一回来就说什么陛下的关雎宫中已经有了辰妃。原来是从说书先生这儿听来的,这流言真是害人不浅啊。”
此时一直抱着思君沉默不语的陆伯言突然幽幽道:“可不是吗,都被你们气得吐血了。”
他这句话,说得大家都沉默了,萧琮拢在袖中的双手又紧握成拳,面色也变得十分难看,幸而这时楼下又有人嫌这段书太老,让那说书先生换了一段,店小二也及时来上菜了,艾尼瓦尔清了清嗓子道:“陛...兄长,这件事,灵犀也一直很自责,能不能...能不能...”他说到此处,萧琮忽然强撑起一脸微笑,对他使了个眼色,他们便听到沈筠和灵犀低笑的声音,于是也都强打起精神,当做没事发生。
沈筠坐到萧琮身边,他便伸手自桌下紧紧握住她的微凉的手,倒弄得她有些懵,不过很快又释然般对他低声解释道:“放心吧,我没有吃多少。”
艾尼瓦尔便故作轻松地低声打趣灵犀道:“看吧,已经有人不打自招了,快说,你们偷吃什么去了。”
灵犀自以为了然地想,怕是在座的都早已闻到她们身上的香味了,因此老老实实小声道:“桂花糕”。
此时小二已将菜上齐了,沈筠和灵犀一看,不禁食指大动,萧琮也只好暂时放开沈筠的手,举箸道:“快吃吧。”说着,先给沈筠碗里夹了块狮子头,“尝尝,据说是他们的招牌菜。”
沈筠尝了一口,眼睛一亮,对灵犀道:“你快尝尝,真的不错。”说着,便拿起长箸,也给她夹了一块。
萧琮望着她,眼中忽然充满了细碎的疼痛,却在她也抬眼望自己时,都悉数隐去了,只剩浅浅笑意。
艾尼瓦尔看得真切,不禁暗叹道:这喜怒不形于色的功夫,还真是炉火纯青。
此时沈筠却趁众人不备,举起长箸,迅速往自己盘中夹了一块小炒牛肉,那牛肉是正宗的蜀菜做法,麻辣鲜香,是她平日绝对禁食的菜色,她可是馋了很久了,心道,就一小块,一小块,你们就当没看到吧。
于是大家也就真的当做没看到,沈筠为此窃喜了好久,却不知萧琮为此也心疼了好久。
不多时,众人吃得饭饱,却还未尽兴,便又往前面逛去,看到前面一堆人,当中坐着个白发老翁,面前摆了一局残棋,灵犀向来爱热闹,一个劲凑到前面去,问旁边的人,这是在干嘛,那人答道,“这老头吹牛说他的棋局无人能破呢。”
灵犀不服道:“这么嚣张?那若破了呢?”
那老头原本半闭着眼,此时略睁开将她瞧了瞧,便又垂下眼睑道:“破了就以魏文翁亲笔勘校的棋谱相赠。”
沈筠听了倒是一愣,垂着头想了半天,疑惑道:“我怎么没听过,还有这种东西。”
灵犀见状,哂笑道:“骗人的吧。”
那老头一听不乐意了,从怀中抽出一本小册子,“啪”地一声摔在棋盘空白处,灵犀赶紧拿起来递给沈筠,她仔细翻看了一下,惊讶道:“还真是。”正说着,手中的棋谱已被那老头拿了回去,仍揣在怀里。
萧琮听了,微笑着仔细看了那棋局片刻,便走到老头对面坐下,举棋落子。
那老头起先并不在意,可越到后面,眼睛就睁得越大,到最后再伸手想取子时,才惊觉棋盒已空。
只见他愣了半晌,起身对萧琮长揖道:“公子技法之精妙,思维之机敏,胸怀之广阔,老朽皆自叹不如。”说着,自怀中摸出棋谱,恭恭敬敬地双手奉上。
萧琮亦起身还礼,双手接过棋谱,之后微笑着径直递给了沈筠。
沈筠笑吟吟地收下道,“多谢。”
此时那老头又自旁边拉过一妙龄女子,对萧琮道:“这是老朽的孙女怡棋,公子若不嫌弃...”
萧琮不等他说完,面不改色地淡淡道:“嫌弃。”
所有人听了皆是一愣,灵犀和沈筠拿衣袖掩着口笑作一团,艾尼瓦尔扶着额笑得肩膀一耸一耸,连陆伯言那张万年不化的冰川脸上都露出了些许笑意,只有小思君不明所以地望着大人们发愣。
萧琮说完,也不管那祖孙俩反应如何,过来牵起沈筠的手便走了,边走还边道:“差不多了,回去吧。”
沈筠望着他,轻笑着摇头叹道:“唉,公子呀...”
新年一过,萧琮便又忙碌起来,一天中有大半日交代给了议政,便是回了寝殿,也总有看不完的奏疏,这个时候沈筠也就守在他身边,或看书,或临帖,或倚着熏笼假寐,弄得他很是歉疚,常常自嘲说:“说是我来陪你的,结果却都是你在陪着我。”
沈筠却总是笑笑说:“你也知道我这个人,懒得动还很无趣,谁陪谁也都是做这些事情。况且还有灵犀他们帮着带思君玩儿,我也乐得清闲了。”
萧琮闻言,也只得无奈一笑。
这日陆伯言来给沈筠诊过脉道:“温泉果然是个好东西。”沈筠笑道:“那可不,我最近都觉得精神好了许多,身上也没有那么难受了。”
“那你若觉得精神尚可,就多去外面走动走动,只要别太累就行。”
沈筠听了,笑着点点头。萧琮知道后,便是再忙,每日也一定抽出时间,携着她的手,到园中各处走一走。就这样过了约有一年的时间,沈筠的身体果然又好了许多,陆伯言便暂停了她的汤药,只让她进药膳。
这几日,灵犀他们回京都去处理一些事情,顺便带上了思君,陆伯言也跟着回去给他亡妻扫墓了,行宫里便只剩下萧琮和沈筠,这日他也是难得的闲了些,早早便处理完事情,陪着沈筠散了一回步,又泡了一回汤,回到寝殿,就取了琴坐到廊下,先弹了一曲凤求凰,等沈筠收拾好了,摒退了仆从到他身边坐下,他便又弹了一曲长相思。
待他弹完了,沈筠伸手勾住他的脖子,望着他,眉眼间全是笑意:“长相思固然好,可今夜不是弹良宵引才更合适吗...”
萧琮便也微笑着,低下头在她耳边呢喃道:“那便先度良宵,再引瑶琴吧。”
却说灵犀他们一走就是二十多天,回来时只带了思君和冬至,却不见陆伯言,一问才知他寻访故友去了,说是再过十来日便回来,并嘱咐沈筠按原来的方子服用药膳即可,众人都觉得他能放心离开这么久,说明沈筠身体是真的好了许多,再加上多了冬至这个小儿郎,又多了许多乐趣,因此整个行宫都是其乐融融。
此外,灵犀他们还带回了几株艾尼瓦尔托人从回鹘带的葡萄树苗,众人又一齐欢欢喜喜地在园中寻了块空地,将那些树苗种下,谁知过了几日一看,竟只有沈筠亲手种的那株成活了,众人便都对萧琮道这是吉兆,他听了也甚是欢喜,一挥手便赏了宫人们不少东西。
却不想这天上午,沈筠前一刻还跟灵犀好好说着话散着步,待她一转身去道旁摘花的功夫,便听到身后一声闷响,回头看时,沈筠已晕厥倒地,吓得灵犀将她搂在怀里,惊呼着:“卿卿...卿卿...”随侍的海棠见了,忙跑到正殿去请还在议事的萧琮,萧琮听了她的诉说,也是吓得一身冷汗,扔下一殿的文臣武将就往园中跑,一边跑一边对身边的高启年吩咐道:“你让子詹去迎迎陆先生,他信中说就这两日到,此时应该距行宫不远了。”
等他赶到园中,就见灵犀跪在地上搂着人事不省的沈筠急得直哭,忙过去将她横抱进屋,放到榻上,握着她的手,心中惊惧不已。
也不知过了多久,就见陆伯言风尘仆仆地奔进殿中,也顾不上行礼,一边问:“怎么回事?”一边直接坐到沈筠塌边,凝神调息。
灵犀带着哭腔道:“不知道呀,前一刻还好好的跟我说话,我一转头,她就晕过去了。”
陆伯言听了,皱着眉想了片刻,才伸手搭上她的脉门,闭上眼细细诊断。
萧琮和灵犀都十分紧张地看着他,却见他忽然睁开眼,似是有些不可置信地换了一只手,又细细探了一番。才疑惑着唤了海棠来问:“你们娘娘上一次月信,是什么时候来的。”
海棠想了想道:“娘娘月信一向不准,上一次,是...四十多天以前了。”
此时陆伯言只垂下眼眸叹了口气,动了动嘴唇,却没说话。
萧琮看着他的样子,只觉得自己的心一直在往下沉:“到底如何了?”
陆伯言抬眼看着他道:“她有身孕了。”
沈筠幽幽醒转时,已是黄昏,睁眼就见萧琮定定地看着自己,眼中尽是哀伤,这才想起自己上一刻似乎是还在跟灵犀散步来着,哦,想来是晕了,又把他给吓着了,于是撑起身子准备起来,萧琮忙将她扶起倚在床头,就听她清了清嗓子道:“陛下,先赏口水喝吧。”
随侍在旁的海棠听了,忙倒了杯水,萧琮接过来,喂沈筠喝了,又将杯子递与海棠,挥手让她出去了。
沈筠见他态度与以往大不相同,便坐直了身子道:“我这是明天就要死了吗?”
萧琮皱眉道:“你别乱说话。”
“那陛下怎么又不肯给好脸色了。”
萧琮叹了口气,拉住她的手,垂下眼眸,半晌才道:“卿卿,你有身孕了。”
沈筠懵了许久,失笑道:“有身孕了不是好事吗,你这个样子是干嘛。”
萧琮啜嗫道:“陆伯言说,你生思君的时候,差一点就...我怕...况且,你的身体,真的不适合...”
沈筠沉下脸,盯着他道:“所以呢?你本来打算跟我说什么?”
萧琮叹道:“卿卿...”
沈筠却忽然含泪道:“萧承泽,你好狠的心,他可是一条命,是你的骨血,难道真的想说不要就不要了吗?”
萧琮心如刀绞,也红了眼圈,哽咽道:“卿卿,我只要你。”
沈筠伸手环抱着他,将头靠在他胸膛,听着他的心跳,深吸了一口气,柔声道:“承泽,我们再赌一次,好不好。”
萧琮闭上眼,沉默不语,泪珠却还是滑落了下来,砸到沈筠的发间,她举起袖子轻轻拭去他脸上的泪痕,稳了稳心神,缓缓道:“承泽,人生的意义不在于年月长短,而在于有限的生命中拥有过什么,经历过什么。我这一生,寿数虽不长,却自认为比许多人都拥有得多,小时候,有疼爱我的亲人,现在,有爱人,有知己,连从前最不敢想的孩子也有了,这也不失为一种圆满,还有什么不知足呢。眼下这孩子,或许来得不是时候,但却是天意,既然如此,我们就随缘吧。”
她说着,撑起身体,在萧琮唇上轻轻吻了一下,见他睁开眼,才直视着他的眼睛道:“你只要记住,我对你的爱,不会因为我的离开而消散丝毫,它会一直陪着你终老。奈何桥边,我只是先去等你,放心吧,我可坐得住了,不论多久,我都等着你。”
萧琮哽咽无言,只是紧紧抱着她。
第二日陆伯言又来给她诊脉,她见他欲言又止的样子,不禁笑道:“怎么,陆兄,还没想好你的说辞吗?”
陆伯言听了,便也轻笑着叹了口气道:“罢了,连皇帝都拗不过你,我还能说什么,陆某,也就只能尽力而为吧。”
“如此,只好多谢陆兄了,不过这次,你可千万别再去喝酒了。”
陆伯言闻言,自嘲一笑,便起身告辞了,沈筠靠在床头出了一回神,灵犀便来了,一来就坐在她塌边,拉着她的手道:“卿卿...”
沈筠忙道:“打住,公主您今天就高抬贵手,给我留点清净吧。”
灵犀气结:“你知道我要说什么吗,你就让我住口。”
沈筠哂道:“还能说什么,不就是替你兄长来做说客吗?”
“我是来告诉你,我替你臭骂了他一顿的。”
“啊?你骂他什么了?”
“你别管,总之他以后肯定不敢再乱说话伤你的心了。”
沈筠闻言,只得默默对她竖了个大指。
之后的日子,陆伯言除了给她增加了些安胎的滋补药品,并嘱咐她不要久站久走久坐外,便没有多的话了,而她自己,除了刚开始略觉得有些恶心,七八个月下来,也没觉得哪里有多难受,因而还对萧琮道:“这孩子,一点也不像思君那样折腾人,看来是个女儿。”彼时萧琮抚着她隆起的腹部道:“是女儿更好,那就儿女双全了。”
这日,沈筠照旧陪着萧琮看奏疏,却不再看书临帖,而是突然做起针线来,萧琮见她各色布料裁了一大堆,便问道:“你这做的是什么?也不像是小孩子的衣服啊。”
沈筠笑道,“我这手艺,哪里做得了小衣服啊,灵犀带着芷萝在做呢,我这是给你做香囊。你看你的那几个,都旧成那样了,带出去也不嫌丢人。”她说着话,手上却没停,仍是一针一线缝着。
萧琮本想说,那也用不了这么多,话到嘴边,忽然意识到,她大概也是想着,自己即将临盆,又是九死一生,今后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做,索性一次把后面几十年的都给他做好了。
他这么想着,心下有些凄然,面上却不敢表露分毫,因而只拿过她手里那个快做好的,放到鼻尖嗅了嗅,道:“这还没往里面放香呢,怎么已经有香味了?”
沈筠听了,夺过来继续缝着,口中却笑道:“净瞎说。”
萧琮随即恍然大悟般道:“哦,怪不得,我按着你说的方子,怎么调也调不出岁寒的味道,原来还缺了一味引子。”
沈筠奇道:“什么引子?”
萧琮将她搂在怀中,在她耳边低语道:“就是卿卿身上的幽香啊。”
沈筠抿着嘴边笑边道:“胡说八道。”
萧琮笑着,忽然感到手挨着她腹部的地方动了一下,倒把他吓了一跳,沈筠笑道:“看吧,连孩子也笑话你呢。”
萧琮不禁轻轻拍了拍她的肚子道:“还没出来呢,就这么调皮。”
那孩子便也在沈筠腹中使劲动了两下,仿佛是在回应他,沈筠不禁轻哼了一声:“哎呦,这孩子还有点蛮力气。”
萧琮听了,便轻轻抚着他动过的地方道:“好了好了,不说你了,你轻点啊,别把娘亲弄疼了。”
沈筠看着他,轻叹着摇了摇头。
待她将那些香囊做得差不多了,临盆的日子也就到了,这日晨起,她便觉得周身不适,到了夜间,腹部果然开始一阵阵缩紧,她知道,终于还是到了这一天,忽然也紧张起来,可一看萧琮更是脸色惨白,比她还要怕的样子,忍不住打趣他道:“你又不是没见过生孩子,怎么一副比我还没出息的样子。”萧琮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半天才挤出一句,“你...你别怕,我一会儿就在外面。”
沈筠叹道:“我不怕,你才不要怕。”说着,突然皱着眉闷哼了一声,使劲抓住了他的手,过了一时才放开,可没过一会儿,就又重复了一遍。
早就在一旁待命的稳婆见了道:“开始阵痛了吗?那先进产房吧。”
沈筠点点头,便由医女和稳婆簇拥着进了产房,灵犀不放心,便也跟了进去。萧琮在外面坐立难安,不停地来回踱步,觉得她只是偶尔发出几声压抑的闷哼,也不似别人生产时那样叫喊,是不是太安静了些。而陆伯言和另两个御医,则一语不发地在旁边坐着,直到有个医女慌慌张张出来道:“出血有些严重。”萧琮这才看到她身上的确有很多血迹,腿便有些发软,艾尼瓦尔忙将他扶到凳子上坐了。
陆伯言却很镇定地拿了些丸药给那医女,又跟她说了几个施针的穴位,那医女便进去了,不久后,众人便听到了婴儿的啼哭声。可紧接着,灵犀就开始惊叫:“卿卿...卿卿...”
萧琮听了,也顾不上别人劝他产房血腥之类的话,一把拨开拦在前面的人,推门就冲了进去,陆伯言犹豫了一下,也跟着走了进去。
萧琮一进去,就闻到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再一看地上的几盆血水,直觉得手脚发软,也顾不上看那孩子一眼,便直接抢到沈筠榻边,见她面无血色,气息微弱,只觉得心一直往下沉,这时陆伯言也进来了,扒拉开拉着沈筠的手只顾哭的灵犀,翻开她的眼睑看了看,又探了探她的脉搏,最后问医女出血的情况,松了口气道:“别哭了,她暂且死不了,只是脱力晕厥而已,出血情况也比上次好太多,养养就没事了。”
灵犀这才止住哭,由医女搀着出去了,萧琮脸上也才有了点血色,这时海棠将孩子抱到他面前道:“恭喜陛下,是位帝姬。”他颤抖着双手,从海棠手中接过那个婴孩儿,口中不住道:“好,好。”
海棠道:“陛下,娘娘生产前就嘱咐过了,孩子一生下来,就请陛下给赐个乳名。”
萧琮看看怀中的婴孩儿,喃喃道:“那便叫,良辰吧。”
却说沈筠生下女儿后,又是昏睡了好几日才幽幽醒转,一睁眼,就见萧琮一只手握着她的手,靠在床头睡得正香,另一只手中还捏着一本奏疏,心中五味杂陈,不禁暗道:还活着,真好。
倒是海棠,原本守在榻边的摇篮前,一抬眼见沈筠醒了,脸上露出惊喜的神色,沈筠却举起手指竖在唇边,又指了指萧琮,对她比了个盖被子的手势,她便点点头,出去寻了床薄毯,轻手轻脚地给萧琮盖在身上。
沈筠便安安静静地望着他,等他醒来,谁知没过多久,外面便传来灵犀咋咋呼呼的声音:“还没醒吗?这都多少天了。”
此时萧琮也被她惊醒了,睁眼却见沈筠正安安静静躺在旁边望着他笑,便也笑了。
灵犀原本一边说着,一边带着思君进来了,思君一见沈筠醒了,便扑到她身边,扳着她的脸亲了亲,小声道:“娘亲,我好想你。”
沈筠本想说,娘亲也想你,可却像上次一样,喉咙里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此时陆伯言也来了,见此情景,就静静站在一边等着。
萧琮见了,便把手中的奏疏和身上的毯子递给海棠,把思君抱在怀中道:“娘亲也想你,只是现在要让陆叔叔先给娘亲诊脉了,我们先去看看小妹妹,好不好。”说着,就将他抱到摇篮旁,和灵犀一起观看起小良辰来。
不多时,陆伯言诊完脉,又开好方子,便告辞离开了。
此时就听灵犀道:“这孩子,怎么比思君长得还像陛下。”
海棠道:“小人听说,女儿就是要像父亲,福气才好呢。”
思君则伸手摸了摸她的小脸,那孩子原本安安静静睡着,此时像受了打扰般,伸出小拳头挥了挥,思君见了,不禁回望萧琮一眼,父子二人脸上都露出欣喜的笑容。
可这次沈筠在榻上一躺就是两个多月,这日好容易有了点精神,说想出去走走,灵犀便扶着她到镜前梳头上妆,可她对着新开的铜镜细看时,忽然发现一边眼角起了片褐色斑痕,颜色虽浅,却十分显眼,因而有些失落,灵犀见了,忙将脸凑到她眼前道:“唉,人老了都这样嘛,你看,连我眼角也有细纹了。”
沈筠也只得轻轻叹了口气,自嘲道:“嗯,都是岁月的馈赠,我们也只能笑纳了。”
萧琮原本在一旁逗着良辰,此时将孩子递给乳娘,走过来捧起她的脸道:“什么岁月的馈赠,我看看。”沈筠忙举起袖子挡在中间:“哪有你这样的,当作没听到不好吗。”
萧琮笑着扳开她的手,仔细看了看,略一思忖,便对海棠道:“去取一支新笔来。”
沈筠奇道:“这又是要做什么。”
萧琮却也不答话,待海棠取了笔来,便用手把笔尖揉开,又蘸了些她的胭脂,三两下便在她眼角处点了几瓣纷飞的红杏,灵犀不由得抚掌笑道:“这个妙,不仅遮住了斑痕,还更见妩媚了。”
古有寿阳公主额间贴落梅,今有辰妃殿下眼角飞红杏,自然是宫人们争相效仿的对象,第二天,萧琮看奏疏的间隙,无意间一抬眼,便见奉茶的小丫鬟也在眼角点了红杏花,顿时有些不悦,但他一向宽仁,也就没说什么,第二日沈筠上妆时,他便又拿起笔在她的眼角画了几下,画完沈筠对着镜子细细一看,见花样与昨日又大不相同,不禁笑道:“陛下是要一天改个样子,把天下繁花都在我脸上画尽吗?”
萧琮却笑道:“天下繁花,都不及卿卿姿容之万一。”此后就真的一天换个花样给她画上,那些宫人们见了,自己也觉得没意思,人家辰妃的花妆一天一个样,想撵也撵不上,况且是皇帝亲手画的,笔笔都是深情,她们自己再怎么弄,也不过东施效颦罢了,于是渐渐也就不再效仿。
却说良辰渐渐长大,到七八个月时,也能坐能爬了,沈筠就让海棠在寝殿中的地上铺上软垫,随她怎么爬。这日她和灵犀散步归来,就听殿中笑声一片,进去看时,两人皆是一愣。
只见一众仆婢都伏跪在地,连高启年也跪坐在地,萧琮则四肢着地,良辰骑在他背上笑得正欢,萧笠和思君一人站了一边,正笑嘻嘻伸手护着她,萧琮一边爬着,一边道:“快把妹妹扶好啦,马儿要跑起来啦。”
她二人不禁掩口笑了,沈筠忙过来将良辰抱起,可她一离开萧琮的背,便哼哼唧唧哭了起来,萧琮急道:“你这是做什么,我好容易才给哄好的,快给我放下来,”随即又柔声哄道:“良辰不哭,咱们又骑马马哦。”沈筠无奈,只得由着他们又在垫子上绕了几圈,疯玩一阵,才让乳娘将良辰抱下去喂奶,灵犀便也带着萧笠和思君出去找艾尼瓦尔玩儿了,萧琮累得直接躺在垫子上道:“唉,不行了,此番是真的躁不动了。”
沈筠过来拉他,却被他带倒在怀中,她便又羞红了脸,道:“一把年纪了,怎么还这么不知羞,这都看着呢。”
萧琮便抬起手挥了挥,高启年便识趣地领着仆从们退出殿外,他便抚着她的脸道:“那便...不给他们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