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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的时候,周樱零零碎碎干过不少农活。虽然自己家里既没有种地,也没有种田。田地倒是有的,又因父亲在单位上班,母亲又是个被呵护惯了的人,所以家里的地也就承包给别家种了。那种面朝黄土背朝天,三天两头就得跟锄头铁锨打交道,施肥打药,插秧打禾,晾晒保存粮食等等一系列极为繁琐劳累的农活似乎要搁在母亲身上就会显得格格不入。
母亲有着跟村里其他妇女粗黑的脸完全不同的白皙皮肤,一点儿也没有被阳光灼晒的痕迹,双手也是同样纤长白嫩。周樱曾很多次端详过外公的手,那是双血管突起,指甲泛黄,满是裂口和褶皱,饱经风霜的手。手掌上还有四个棕黄的坚硬突起,她用手摩挲了一下,既粗糙又坚硬。外公告诉她:这是茧,老茧。是常年干农活留下来的。
外公的额头还有很多像小溪似的皱纹。他长着一副古铜色的长脸孔,脸上的皮肤开始松弛了,眼皮也有些下垂,这让本就不大的眼睛看起来更小了。他的胡子不多,这点倒跟自己的父亲很像。周樱就从没见父亲刮过胡子,他的下巴上只长着零星的几根柔软的黑色毛须,不需费多大气力便能用小镊子轻易拔掉,根本就不需要什么劳什子刮胡刀。
周樱倒是看过别人刮胡子,有一次她去伯父家找堂姐玩,正好看到瘦削黢黑的伯父站在一个掉了大半漆的红色木头脸盆架前,对着上面已经斑驳布满水汽的镜子往脸上涂着香皂。周樱记得那香皂好像是梦幻牌的,外包装是白色,上面还有个漂亮的金发女郎的头像。她当时很喜欢那香皂散发的浓郁香味儿,而且那个牌子在九十年代,几乎每个家庭都有那么一块。
伯父先在脸颊、下巴和前面的脖子上均匀地抹上一层厚厚湿滑的香皂,接着就从一只四四方方的扁长金色盒子里取出一把头是银色,柄是黑色的刮胡刀,从脸颊从上往下,小心翼翼地移动。那些密密麻麻看起来很是扎手的胡子被刀片划过后,轻松被切断,剃下的长长短短的胡渣也随即与脸上的白色肥皂泡融合在一起。
伯父刮胡子的动作非常娴熟,不消片刻就全部剃除干净。他开始从盆里掬起水往脸上冲洗,然后又大力地往脸上反复揉搓了好几次。再抬起头时,脸颊上只剩下点点的灰黑印记,原先那些密密麻麻的络腮胡子已不见踪影。
她几乎是着迷地看着,打心底里佩服伯父能用那么锋利的刀片刮胡子还不受伤。刮胡子的刀片是飞鹰牌的,她到现在都还记得那紫色和绿色的包装,包装纸的左上角有一只展翅的飞鹰。这个名字倒是取得应景。周樱用这种薄薄的银色双面刀片裁过纸,有一次还用卫生纸包着一边,突发奇想地用另一边来削铅笔,不出所料,刀锋划开卫生纸后狠狠地割开了她的大拇指腹。
钻心的疼!血不断渗出迅速染红了洁白的卫生纸。也是从那次之后,她对这种危险的物件便敬而远之。眼前伯父这么娴熟地利用刀片刮胡子竟然还不会把脸划破,这不禁让她肃然起敬!
许是受外婆影响,外公也是极为注重自身形象的人。不需要干农活在家呆着的时候,他那头花白的头发总是用发油服帖地往后倒梳着,紧贴着头皮。周樱还记得他每晚睡前,总会往头上套一顶白色网状的棉线头套,她问那头套的用处,外公说可以用来固定发型,第二天早上起来就不再需要打理头发了。
“外公,你晚上睡觉戴着这个不难受吗?”周樱有些疑惑。她可是个睡觉连盖被子都嫌束缚的人,经常半梦半醒间会曲起膝盖,两下就把搭在身上的被子蹬掉。对于外公那个看起来有着纵横交错线条的帽子,总觉得让人不舒服。
“不难受啊,你看,这有弹性的”。外公用手指撑了撑那顶帽子,果然轻易就撑开了很大。
“而且呀,冬天戴着还能保暖。外公年纪大咯,睡觉怕灌风着凉啊。”他似乎很满意手头已经发黄了的棉线帽子。
外公酷爱白色,这从他平常的穿着就能看出来。夏天的时候总是套着一件白色棉布T恤衫,或者是一件白色的跨栏背心,下着一条宽松的纯棉白裤子,看起来格外清爽。入秋凉了以后,就再往白T恤外面套一件的确良白衬衣。
离外公家大概二里开外有一片广阔的林地,林外有他家的二亩苞谷地。春天,苞谷还只是青绿色的小矮株。一回,周樱随外公到地里帮忙撒尿素。其实尿素是一颗颗晶莹光洁的白色小颗粒,看起来就像是一粒粒好看的小珍珠,跟这不太中听的名字极不相衬。她需要做的,就是给每株苞谷的坑底撒上两把尿素。
“不要撒到杆上哈,离得稍微远点。”外公叮嘱
“为什么?”
“怕烧苗啊。”
“什么是烧苗?”她对这个词很是好奇
“你用手抓一把尿素捂捂,试试看过会儿烧不烧手“?外公深谙自己孙女好奇又冲动的个性。
“我才不试呢!我不撒到苗上就是了。”这次她倒是乖乖听了劝,生怕手真的受伤。
周樱对于喜好的植物和动物都有着特别的热情,眼下就认认真真地从盛满白色小珍珠的塑料桶里按照外公的示范,抓起一小把一小把的尿素小心地撒在苞谷植株附近的土上,有时不小心撒太近了,便用手赶紧往外扒拉几下,唯恐‘烧坏’苞谷苗。
外公则跟在她后头把搁过尿素的坑底用土覆盖住,说是这样肥料不容易挥发。“挥发”这个词,她听懂了,大概就是科学课本上看到的‘蒸发’的意思。
很快就到中午了,太阳变得越来越热烈,周樱和外公已是满头大汗。看到外孙女难得能这么认真的帮忙干活,他打心底觉得开心。
“走,我们回家咯!今天你表现不错哒!中午想恰么里,外公给你做!“
“我要恰肉!还要恰丝瓜汤!要放糖煮哈!”。她偏爱甜食,尤其是在这种酷热的天气里,又累又渴,要是能喝到滑溜甜兮兮的丝瓜汤那就太满足了!
“冒问题!丝瓜菜园里就有,肉回去外公就去李嗲家垛。”
没错,外公刚提到的李嗲就是之前她和表哥一伙人点了他家禾垛的那个李嗲。李嗲家开的小卖部,店里卖些零食,也卖肉。他跟外公一般岁数,为人热情和善。
听到回去就能吃着喜欢的饭菜,周樱麻溜地帮着收拾地里的工具,然后爬上来时外公停在路边的平板车,催促着赶紧走。外公过来拾起车上的粗大麻绳搭在后肩,然后把绳穿过咯吱窝,双手有力地拉着平板车往前平稳地迈步。
外公的手臂青筋凸起,虽然陆续爬上了不少老年斑,但很是结实紧致,村里男劳力的手臂都很是粗壮有力,常年在田里耕种,让每个人都变得结实精悍。
地里的苞谷经过充沛的阳光和雨水的哺育,也迅速生长起来。夏天,苞谷杆和叶子都绿得发黑,新结的棒子也渐渐饱满,撑破了外面包裹着的鲜绿苞谷皮。透过嫩苞谷顶部棕色的玉米穗还能窥见里面微微泛黄的苞谷粒,黄豆般大小的颗粒排列齐整,很是喜人。
很快便到了丰收的季节,周樱和表哥他们也总是特别期盼这个季节。当然收水稻的时候就不怎么好玩儿了,稻杆上锯齿状的叶片轻易就能划破身上裸漏的皮肤。她曾自告奋勇要跟伙伴去邻村的一个婶子家帮工,那时候一个大人给人帮忙丰收一天的工价是五十元。婶子家承包了不少农田,每年都需要大量的人工。
母亲当时玩笑着跟她提起要不要去帮忙,而且还有钱可以拿,她只需要再找一个伙伴,俩人一天三十块,也就是最后每人能分到十五块。周樱一听能分到这么多钱,立即眼睛放光,当下就窜到好朋友家计划着挣零用钱的事儿了。
第二天两个小孩蹦蹦跳跳如约去了邻村婶子家,小孩儿主要负责抱起田间那一把把被妇女们割下分好的禾把递给站在脱粒机上的大人,如此往复。稻田里行动并不方便,大部分地方都被浅水浸泡着,被这么多人的脚来回踩踏后会留下一个个深浅不一的坑,泥泞湿滑,不小心就会很容易跌倒。那些被割下稻穗后剩下的小半截柔韧的禾秆根簇到处都是,还得小心提防着不能一脚踩踏上去,否则极易扎伤脚底板。慢慢的远处的禾把被水浸泡久了会变得愈发沉重起来,抱起来也会更加吃力。
总之,那一天是相当难忘的一天。十五块的‘巨款’诱惑硬是让周樱和伙伴撑下来,熬过了艰难的一天。傍晚收工回家的路上,她们手里攥着崭新的‘工钱’暂时忘记了身上的疲惫和满是泥污的皮肤上的瘙痒疼痛,内心无比雀跃!
一身泥泞到家后,母亲赶紧给备好了一大盆洗澡水让她抓紧清洗,坐在一大盆水里的她还没来得及放松好好享受热水的抚慰,腿上传来的一阵阵刺痛瞬间让她没有了继续泡澡的勇气。低下头查看,发现腿肚子上全是深深浅浅的红色伤口,当下一阵哀嚎······
后来一到收稻的时候都会被父亲逼着去各叔伯家帮忙,美名曰‘锻炼’。
“搬石头砸自己脚”,恐怕说的就是这种情况了!这也是为什么她一到暑假也就特爱往外公家驻扎的重要原因之一。
外公和舅舅家的田承包给了同村的村民耕种,家里总共只留下二亩苞谷地,有时候也会划出一半来种花生。总之这两样都是她爱吃的,自然也乐意帮忙采收,再加上外公都是按一担五块钱的酬劳支付给表哥和她,这就给了他们极大的动力。
玉米收获的时节正值顶炎热的八月,所以得趁早出发。否则等烈日当头,也就干不出多少活了。天刚蒙蒙亮,三个家伙就被外公叫起床出门了。门外微亮的天空里还遗留了几颗忽闪忽闪的星子,小路两旁的草丛上爬满了亮晶晶的露珠。她很喜欢用脚一路踢踏着这些湿哒哒的丰茂野草,一脚踢下去,便能听到细碎作响的沙沙声,叶片上扬起的露珠也会瞬间浸湿她的裤腿。虽然周樱喜欢清凉露水带给皮肤的舒爽触感,但被湿哒哒的裤子黏住脚脖子就又是另一回事儿了,她很不喜欢,心里打定主意:下次不会听外公的,说什么得穿长袖长裤免得被苞谷地里的粉尘弄得身上痒痒。一定得穿短裤出来!
一路上跑跑跳跳的,不觉间就到了苞谷地。此时天刚泛起鱼肚白,成片的苞谷看起来黑乎乎一片,分辨不出颜色,路边树林此时也静谧得过分。她不免内心有些小慌张,扭头问身后开始往板车上卸箩筐的外公
“外公,天还没亮呢,看不清。”她瞪圆了大眼睛,滴溜转着打量四周。
“先慢慢摘着,很快天就亮哒。”外公继续拾掇着农具。
“那地里不会有蛇吧?”周樱非常惧怕那不停吐着信子,全身冰凉长着暗纹的家伙,没有什么原因,打心底的畏惧。父亲的一个同乡从部队退伍回到老家后,就干起了逮野味的活儿,尤其抓蛇是把好手。那个叔叔姓雷,是个身材矮小瘦削,皮肤黝黑的汉子,嘴里似乎总是叼着一颗烟,吞云吐雾。她倒是很喜欢那个说话慢吞吞性子温和动作却灵敏的矮个子叔叔,但却尤其讨厌抽烟的人。不知道为什么,她只要一闻到烟味儿,就会觉得胸闷憋气,相当难受。
第一次看到那么多活生生的蛇也是雷叔叔带到她们家的,她记得特别清晰。一天早上她起床解手,经过家里到厕所路上的那条小走廊的时候,听到窸邃作响以及似乎有什么东西蠕动的声音。只见走廊的墙根底下放了好几个用蛇皮袋盖住的四四方方的东西,当时只当是鸡或者其他的什么小动物。从厕所出来的时候终究还是没能忍住好奇。
她蹲在墙边,小心翼翼地掀开蛇皮袋,只见袋子下边掩盖着的是四个像苹果箱大小的扁平铁笼子,刚掀开便闻到一股难闻的腥臊气味。她嫌恶的皱起眉,屏住呼吸,凑近了些查看,只见攀着细密铁丝的笼子里好些条手腕粗细的粗壮黑褐色物体卷曲蠕动着,她猛地想到了某种动物,当笼子里的物体‘嘶嘶~嘶嘶~’地吐出红色的信子时,她惊得说不出话来,一时间心口一窒甚至忘了呼吸!等缓过神,‘噌“地一下站起来就往母亲的房间冲。
“妈妈!妈!家里有蛇!”她一脸惊魂未定。
“那是你雷叔叔的。”父亲此时正准备起床,有些好笑地看着一脸紧张的女儿。
“他为什么会有那么多蛇?为什么放我们家?”语气里透着明显的不满。
“你雷叔叔就是抓蛇的,昨天在我们村的山里取笼子,忙到太晚了,就让他在我们家住下了。”
“你别再去动那些笼子了哈,当心咬到你!”父亲淡淡地叮嘱。
“哦,晓得。”周樱当时脑子里全是那些蠕动着的恶心生物。
眼下这么个黑漆漆的环境,林子里看起来也格外阴森,想到得钻到苞谷地里掰苞谷,万一有蛇······她有些犯怵。
“放心咯,这么热的天,蛇都躲荫凉的地方去哒,不可能在苞谷地里哒!”外公似乎很有把握。表哥也开始劝眼前这个平日里胆大包天,这会儿竟然会因为担心有蛇而不敢去掰苞谷的妮子。
“莫怕哈周樱,冒蛇,就算有蛇,它一听到响动早就跑开了!”。
“哦·········”她犹豫了一会,想了想似乎也觉得在理,便开始跟表哥他们动手摘苞谷了。
“你们先把底下能够到的摘下来,上面够不着的就像这样。”外公一边说着一边示范,他先用一只手抓住苞谷秆往下一抻,粗壮的苞谷秆便随着下拉的手顺势倾斜下来,另一只手紧接着一把揪住上头的玉米利落地往下咔嚓一掰,往外转动手腕,一个沉甸甸地玉米就到手了。
“摘下的苞谷先装提篮里,满得叫我,我再倒箩筐里去。”外公交代完就挑着一担箩筐去了苞谷地的最北端掰苞谷去了。周樱他们三人留在近板车的位置掰。
一开始三个小家伙都兴致勃勃,卯足了干劲儿,还开始了掰苞谷比赛。周樱个儿小,总是保持落后表哥他们一提篮的差距。外公说的是摘满一担给五块钱,原以为这么大的棒子总是会很轻松装满一箩筐的,结果摘苞谷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儿。时间长了,胳膊也酸了,毛糙的苞谷皮也很是磨手,渐渐的速度越来越慢,后来她就干脆一把坐路边草坡上扒起了苞谷皮。
天开始泛白了,越来越亮。接着太阳慢慢探出了头。初升时的太阳红彤彤的,颜色很漂亮,一点也不刺眼。等到它露出整个绚丽的真容,钻出云彩后,瞬间大放金光,无比炫目。眼看着温度越来越高,周樱也赶紧跳下草坡重新加入了掰苞谷的队伍。
一早上,她和表哥他们总共摘了三筐加两提篮,她摘的还不到一筐,跟外公算钱的时候,充分发挥了耍赖的本事,找外公讹了三块钱,并保证等傍晚再去摘的时候超额完成任务。表哥和表弟每人分到四块。
收工回家,外公煮了麻花。麻花煮得稍微软烂后加入白糖一拌,吃起来非常酥软香甜!回去的路上她就开始惦记那碗美食了。这也是每次出门掰完苞谷回家后,外公必做的一道早点。那香甜的味道直至她成年后就再也没吃到过如记忆中那碗冒着腾腾热气,那般好滋味,叫人难忘的麻花甜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