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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茫然望着闪来闪去的面孔
和熟的物件,都不知道是什么;
许多人守着她,她也不加追问,
更不管是谁在她的枕旁低语。
她宁静不言,也没有一声叹息泄露她的思想;
有人故意急谈来引她,但没有用。
除了呼吸,她毫无生命的表征。
那是一个燥热夏天的下午,周樱正坐在二年级教室听着课,是节音乐课,学的是《小雨沙沙沙》。周樱一边听着老师的领唱,一边心里想的却是:天气这么热,要是真的能下场雨就好了,下课后还能去屋檐下踩水,那该多凉快啊!窗外操场的香樟树枝繁叶茂,烈阳下那些树叶看起来绿得过了份!此时树上蝉鸣正盛,恼人的是这会儿竟然一丝风都没有,树叶纹丝不动!
周樱收回目光,机械地跟着讲台上的老师唱着“春天来了,春天来了,小雨沙沙沙······”,教室里鼎沸的合唱加上窗外聒噪的蝉鸣,这一切都让周樱觉得眼前的酷热变得越来越难以忍受。
这时校长神色匆忙地走进教室把她叫了出来,校长也就是她的大伯母,是一个个头不足一米五,大部分时间都一脸严肃,似乎是那种不管遇到什么事都能处变不惊的女人。而此时她严肃的脸上却多了些许慌张的神色。还没等周樱开口,大伯母匆忙地发出指令:“你得马上跟我去你外婆家,你外婆快不行了。你爸爸妈妈中午已经先过去了!”
外婆不行了?周樱一脸茫然。但她从来都不是个爱质疑长辈的孩子,与其说不质疑,不如说是不想给自己找麻烦。于是当下她便顺从地跟伯母回到家,一老一少,一后一前,坐上伯父的二八大杠自行车朝着外婆家驶去。
到达外婆家的时候,周樱只觉得诧异,头一回在外婆家见到这么多聚集的人,还有很多都是她不认识的生面孔。看着眼前那些无不一脸肃穆的人,周樱也不自觉地绷紧了小脸。外婆此时正躺在堂屋里面的卧室,跟屋外不同的是,屋里只有外公、外婆的两个儿子儿媳和女儿女婿在榻边。
周樱一进里屋便被一阵让人难已忍受的气味熏得快窒息,那是一种掺夹了汗液和某种腐败了的动物的味道。那种味道,周樱曾在很多年迈的老人身上闻到过。
正在床榻边啜泣的母亲把她拉到跟前,哽咽地对床上的外婆说:“妈,周樱来了,你的外孙女来看你了”。
周樱此时才近距离看到外婆的脸,眼前这张脸给了周樱巨大的冲击,那是一张异常惨白没有任何生机的脸。床上的外婆眼神涣散,空洞地看着床幔顶部。脸似乎也肿胀了起来,额头上爬满了细密的汗珠。呼吸时而冗长时而急促。灰白干涸的嘴唇半张着,喉咙里发出像猫一样咕噜咕噜的声音。
“周樱,叫外婆,叫叫外婆。”母亲哽咽着。
“外婆”周樱嗫嚅地叫了一声,仍没有从眼前外婆那张带给她巨大冲击的面容里回过神来。
外婆没有任何反应。
“再叫叫,大点声!”母亲此时眼泪跟断了线的珠子似的,扑簌簌往下掉。
“外婆!外婆啊!我是周樱!我来看你来了,外婆!外婆!”周樱被房间的气氛弄得有些不知所措。
床上的外婆似乎有了些许反应,喉咙里的咕噜声更明显了。
“周樱!再叫叫外婆!你······你再·····再叫叫外婆······平常最疼你了,你再多叫叫她·······。”母亲此时已泣不成声。
“外婆!外婆!外婆!樱樱看你来啦!你到底是怎么啦?大伯母说你不行了·····你是不是······呜呜········是不是······呜呜·······外婆······!”周樱嚎啕大哭。
外婆这次的喉咙不再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而是突然发出剧烈的”呃!呃呃·····~”,眼睛也一瞬间开始聚焦,手僵直地抓住周樱的小手,然后在发出最后一声艰难的“呃呃······”后,咽了气。
母亲告诉周樱,外婆是为了见外孙女最后一眼,无论如何也不肯闭眼,一口气拼命吊着,直到她来······
外婆的丧事按家乡的风俗,举办了五天。而她的子女和孙子孙女按习俗在这五天内是不能洗澡洗衣服的。这对周樱来说算不上是个问题。周樱在外婆去世后的几天里并没有感到太大的失落,失去外婆的悲伤似乎也在外婆咽气的那一刻随她而去,取而代之吸引了她注意力的是丧礼上响彻整个村子的锣鼓和鞭炮声,这对第一次参加葬礼的小周樱来说,是件极为新奇且有趣的事情。
大周樱两岁的表哥和小她三天的表弟,没能陪着外婆度过最后一刻,而是溜到后山去逮蟋蟀玩儿去了。到底是男孩子,心大。然而在葬礼的那几天里,周樱也跟他们没什么俩样了,在前来帮忙操持丧事的人群里钻来钻去,偷摸着吃招待客人的点心,点鞭炮吓唬邻居家的大黄狗,甚至还在外婆的灵位前翻起了跟斗。
翻跟斗?简直匪夷所思。
母亲后来陆陆续续跟周樱讲了外婆生前的一些事儿。
母亲是外婆唯一的女儿,上头有一个哥哥,下面还有个弟弟。对于这个女儿,外婆自然是尤为的宠爱。母亲年轻的时候,家里给介绍过一个对象,是个清瘦儒雅的中学教师。母亲没看上,后来却看上了姑父给介绍的参军的父亲。
常年在军营训练的父亲,年轻的时候身材精悍挺拔,浓眉大眼,长得很是周正。母亲一眼就相中了父亲,而当年性子温顺,外表柔美的母亲也迅速俘获了父亲的心。
虽然外婆在接触过父亲和了解了他的家世后,并不赞同他们的婚事。无奈母亲心意已决。
父亲家境贫寒,家里姊妹众多。结婚的时候,母亲娘家陪嫁了所有需要的家具。外婆还经常会提着从家里熬好的猪油,走上十里地给母亲送过去。娘家时不时的接济,总归没让年轻的母亲在夫家过于拮据。
周樱的诞生,外婆更是给了她所有的爱。母亲说,在周樱回老家上学前班开始,每个周五傍晚,外婆便会让外公把屋里的竹躺椅搬到门口走廊,再让外公骑单车去母亲家把周樱接过去。外婆则会极有耐心地在竹椅上静静地坐着,直到看到孙女的身影出现。再然后外公会在每个周日的傍晚把周樱送回家,风雨无阻,雷打不动。
母亲还未出嫁前,外婆在镇上的医院当护士,也就是周樱和表弟出生的那家医院。年轻的外婆是个美人胚子,周樱看过外婆那时的照片。照片上的外婆皮肤白皙,眼睛大而有神。苗条欣长的身材,一身蓝布衣服。年轻的外婆站在医院楼前的草坪上,微微歪着头,帽子底下一条又粗又亮的长辫温顺地垂在胸前,温柔恬静地微微笑着。好一个岁月静好的美人。
母亲长得跟外婆极为相似,年纪越大,越相似。
外婆在生活中是一个体面沉静的人,做事麻溜干脆。从来都是以一头梳得一丝不苟的长辫示人,身上的衣服整洁服帖。关于这点,母亲也很好地随了外婆。倒是周樱,直到成年,依旧还是那副随性不爱拾掇自己的无赖模样。
七十年代粮食短缺,哪怕是在生活体面的外婆家也不例外。每次煮饭的时候,锅里总是一大半的红薯和一小半的大米。吃饭的时候,每人盛了属于自己的那小份米饭和大半份红薯。母亲每次都固执得不肯吃自己的那份红薯,只是把米饭吃完,红薯一口也不吃。外婆无奈苦笑,并不责骂,只是往后每次吃饭都默默地把自己地那份米饭全部盛给了母亲。
母亲年轻时并不是个爱学习的孩子,初中只上了一年便不再愿意去上了,跟外婆说的理由是:“一上学我就头疼!记不住老师讲的什么!”关于上学的问题,外婆的态度很强硬,生平第一次跟母亲发了脾气:“妮子,学,必须去上!一个人如果连学习都不愿意,以后还能有什么能耐?!”但一向被外婆温柔对待的母亲并没有向她妥协,而是在假装顺从去学校后,半路又跑回了家。
眼看自己的女儿如此不求上进,外婆只能另谋他策。一天,她提了五斤苹果,两罐橘子罐头拜访了隔壁村的一个裁缝师傅,请求对方能让自己的女儿来这儿当学徒。裁缝师傅欣然应允。
母亲一听自己以后再也不用上学了,欣喜若狂,便由着外婆的安排去了裁缝师傅家当起了学徒。可惜好景不长,懒散惯了的母亲并没有坚持学好裁缝的手艺,半途而废。她跟外婆撒娇:“妈,当学徒太累了啊!天蒙蒙亮就得去师傅家,还得帮她做那么多零碎活,吃也吃不饱,每天都浑身没劲,再这么下去,我都要病了!”。外婆沉默不语。
母亲后来又陆续当过镇上冰棒厂的包装工人,还在外婆工作的医院当过清洁员。跟外婆吃苦耐劳认真负责的工作态度截然相反的是,母亲做的工作,无一长久。
外婆去世时,来了很多的人,到场之人无不对她赞誉有加。宾客们的脸上都露出沉痛惋惜的表情。这让失去母亲的周樱妈妈更加伤心不已,那个对幼年的自己极力呵护,对青年的自己百般包容,在自己成家后殷切扶持,生产孩子后悉心照料,给与了自己无私的爱的妈妈在五十岁的年华便骤然逝去,这让周樱的母亲内心那个“任何时候都有妈妈在身后给我帮助”的信念和力量,瞬间崩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