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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文跑到一棵柳树旁,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空气,他想把这憋闷的情绪都吐出来,可是,来到沈水后,怎么都顺快不了。
此时他能去哪儿呢?想了一下,决定回易缘轩去睡觉,易缘轩给他这样级别的单独休息的地方。
易缘轩建在沈水最繁华之地。
几重的院落此起彼伏,远看如宫殿一般。
只不过,围墙之顶雕刻着全是镇妖兽。
子夜十分,易缘轩要比白天热闹得多。
大厅内只点着悠暗的灯光,有些个门徒,看到尚文猴子似的围了过来。
“熙和哥,听说你对凤凰城斩尸煞去了?”
“熙和哥,听说你死了,而且魂识都被尸煞吸去了。”
“是啊,是啊,听说你死得很惨,连尸身都被尸煞吃掉了。”
“不对不对,我听是你是被孟家的人抓去当尸傀了。”
“不对不对,我听说你被惩戒司的人抓去了。”
“你们在做什么?快回去做事!”
这时,一个瘦如柴杆的青年走过来,把这些少年喝退。
他穿着马家门徒特有的圆领紧口红袍,更显他唇红齿俊秀非凡。
他头帘很长,斜梳着挡住左边的眉毛,短马尾上扎着一个红丝带,丝带飘飘,少年感十足。
尚文认出他,他是易缘轩值夜守卫长,秦子旋。
秦子旋道:“熙和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听说你被尸煞吃了?”
尚文踢了他一脚道:“你是不是傻?不让别人问,你亲自问是不?”
尚文听一听楼上有念经之声。
他道:“子旋,楼上有香客么?”
秦子旋抽了抽鼻子,笑嘻嘻道:“是啊,熙和哥,楼上有三个屋在做超度经文,都是人家单独请的。”
超度经文是超度死去的灵魂,有的人给的银子多,那么就只给这一家念,还有的家是拿少量的钱,跟别人家凑在一块,由一个道士念超度经文。
一般的超度有念三天的,有念五天的,还有念十天的,也是按银子给得多少,不过,都是从初一或是十五开始念。
其实,应该由本人来念,效果才好,可是有许多人坚持不下来,还有的人觉得由道士来念,或是这样有权威的地方来念效果会好些。
尚文往后院走,秦子旋笑呵呵地跟着他走,他道:“哥,你是来?……”
尚文眉峰一挑,道:“我来睡觉,怎么了?你总跟着我做什么?”
秦子旋道:“熙和哥,你怎么会来这睡觉呢?不回自己家里睡呢?沉鱼大姐呢?没在家等着你么?哥你跟她吵架了么?哥……”
尚文回头看了他一眼,烦得不行,他道:“你给我滚开。”
秦子旋道:“可是,熙和哥,你以前不是挺喜欢我跟着你的么?”
说是这么说,秦子旋听尚文说完,还是站在原地没敢动弹,看着尚文的背影,抽了抽鼻子。
喊道:“哥,我给你铺被去啊?!”
尚文不明白哥哥为什么喜欢这么一个傻乎乎的孩子,一点眉眼高低都看不出来,可是,他又不能表现得太过明显。
他虽然长得虽然跟哥哥像,但是神态举止还是有很大差别的,这个,需要稍稍注意一些的。
尚文抿了一下嘴,强忍着内心燥动的情绪,径直往前走去。
尚文刚刚穿过影壁,顿时感到冷风森森,阴雾笼罩。
尚文来时,没来得及穿外袍,身上由内到外的发冷,顿时一个激灵,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再一抬眼,眼前出现了一番景象。
一群轻飘飘的游魂,蓬头垢面,穿得破破烂烂,分布在各个地方,足足能有一二百人,但是场面很诡异很空灵,仿佛他们离得很远,又明明近在眼前。
他们目光呆滞,或者说是根本就有目无光。
他们各做各的事,对于别的置若罔闻。
尚文学过术术,他走过地府,在地府中见过这样的魂灵,但在此处,他跟哥哥共灵也没有任何感觉,可能哥哥在晚上没来过,或者说根本对这件事并不关心。
因为共灵是只能感觉到对方认为重要的事情,或是印象深刻的事情,其他的事情在灵识里面留不下任何印迹。
在正房台阶之上,坐着一个圆脸斜眼秃头的年轻人,他身材偏胖,穿着一件破烂的黄袍子,上面绣着八褂的图案。
他混身脏兮兮的,双手托腮,在看在院子里的这些魂灵,如果不是这个人身上有三盏灯,尚文会以为他是孤魂野鬼,因为他实在是比那些孤魂也鬼更像孤魂野鬼。
每个人身上都有三盏灯,体格好的,鬼是不能靠近的,因为他们身上的三盏灯过于旺盛,只有体弱多病的人,才容易招一些邪祟,因为他们身体上的三盏灯很弱,鬼魂轻轻一碰,他们的灯就灭了。
人身体上的三盏灯分别在两个肩头和头顶,也叫做三花聚顶。
这个人尚文有些印象,他叫林全有,在易缘轩做事许多年了。
做这行的,因为泄露天机,都会遭受些报业的,都不用等到来生,这叫做现世报。不是先天残疾,就是五弊三缺,要不就是在鬼门关走一遭,玄门术语叫过阴。
这个林全有此时看到尚文,忙从台阶上跑下来,人还没等到近前,就笑着说道:“呀!这不熙和么他们说你今天回来了,我还想等明天我晚点回去看看你呢……”
他一笑简直是憨态可掬,可是他没有走到尚文近前,却往尚文的左前方走去,还没等到走到尚文面前,已经跟他有两米的距离了。
尚文探一下身,一把抓住了林全友的黄袍,把他抓到了自己的面前。
尚文道:“林全有,今天是度鬼法会”
“是,”林全有笑呵呵地答道:“今天超度得挺多的,熙和啊,来,看看热闹。”
度鬼不是哪个修士都能做得到的,只有像易缘轩这样,法术高深的,才能震得住这些鬼祟。
讲得是,有些鬼祟或是度仙失败的野仙,他们的魂灵地府或是胡三太爷那里都不收,因为罪孽太深。
如果他们在世上不经过超拔,他们的罪孽是永远减轻不了的,那么将永远做一个孤魂野鬼。
这样的超度,都得是阳间的亲朋给出了银子,修行者才给超度的。
一些无亲无朋的阳间没人拿银子请修士超度的,只能做孤魂野鬼了。
所以说既使是下地狱受相应的惩罚,也不是每个灵魂都具备这样的资格,人生在世,进入六道托生为人实属不易。
尚文道:“我今天有些累了……”
“哦,是啊,你今天刚回来,快去休息吧。”
林全有跟他说话从来不看他,不知道的,以为他是天生傲骨,可他明明说话又很亲切和蔼。
尚文负着手,慢慢悠悠往前走,院子中模七竖八地挂着白纸灯笼,发出幽幽微光,院子很瘆人,这种气氛,使他觉得黑色靴子发出声响实属不该。
尚文看到一个头发乱糟糟,全身脏兮兮的鬼祟,正跪在地上,他手中拿着一把钢刀,正一刀一刀的往自己的肚子上攮。
那鲜血差一点溅到了他白色的裤腿上。
尚文闪身,完全出于好奇,看了一眼那鬼祟,但他的乱糟糟的头发已经把脸挡得严严实实地,安然实在看不清他的面容。
尚文停下,扭头看向林全有。
他道:“林全有,这什么情况……诶,你看着我。”
“这不看着呢么”林全有还感觉挺委屈似的,很无辜地看着尚文,可他明明是看着尚文耳边后方的杨树。
他道:“他呀,生前卖假的草药,坑死了不少人,地府不收,他必须攮够自己一万三千六百二十三刀,才能被超度后进入地府受罚。”
尚文修习术术时,去地府之时,看那些行尸走肉被阴间的鬼差连打带踹的,觉得很可怜。
他觉得阴间的鬼差太不尊重每个魂灵了。
可是现在,看到这些鬼祟生前所做所行,觉得他们真的是死有辜,罪有应得。
那鬼魂看尚文看着他,看出他是个有点法术的,突然说话,每一张嘴,嘴里都冒出一股阴寒之气。
他道:“这位修士,我去地府后,能转世成人么?”
接受这样的刑罚只是为了能超度,能有去地府的资格,而去地府后,还将接受十殿阎罗的裁决,表现好的才能进入到六道。
尚文实话实说,他道:“你这样的,应该去第三殿,接受宋江王的裁决,得进入寒冰地狱的惩罚。”
寒冰地狱就是魂灵赤身果体推到冰河之中,接受严寒之苦,具体要冻多长时间,要看此魂灵的罪孽深重行刑。
尚文没走两步,又看到一个青年鬼祟,他跪在地上,不停地抽着自己嘴巴,他本来挺清秀的面容,但被自己抽打得已经鼻青脸肿的。
尚文看得一阵揪心,他道:“这人又是怎么回事?”
林全有紧跟在他身后,可是这回却往偏殿方向走。
他被尚文抓回来后,忙道:“哦,这个是生前不孝顺父母,打爹骂娘,对妻儿非打既骂。他必须打够自己八万八千一百二十个嘴巴才能接受超度。”
尚文马上绕过后院了,一转脸,突然看到穿着一条青色长裙,她留着如瀑长发,长发把她的脸全给挡住了,她正跪在台阶上拿湿抹布擦着青石地面。
她跟其他的魂灵不一样,她倒是挺干净的,只是看不清面容,不过看她嫩粉色的绣罗裙,应该岁数不大。
她一边擦着地,一边哭她的眼泪落到了地上,如同一颗颗晶莹的珍珠一样闪着亮光。
如果这个时候,取来一颗,留着会是以后驱鬼的一个法器,毕竟女鬼泪算是一个稀有的物种,跟尸油一样珍贵。
尚文取了一颗,看了一眼,觉得不行,因为女鬼泪也分是什么样的鬼,如果是怨念特别大的女鬼泪,那么法力会很强,而这个女鬼,她流的不是怨念的泪,她流的是悔恨的泪。
尚文又把这泪珠子扔到地上,他拍了拍手,好像手掌有灰似的,他对林全有道:“这个女鬼是怎么回事啊?”
林全有道:“哎,她生前做别人的情妇,破坏人家家庭,使人家妻离子散的,现在她必须得把这青石地面擦得跟铜镜一般,才能超度进入地府。”
尚文看过地府的刑罚,极为正规和严肃,可这超度之前的惩罚,看着就有些戏虐鬼魂的意思,并且还稍微有些幼稚。
尚文突眉毛一挑,道:“林全有,是哪个二百五定的这样的惩罚啊?”
“这不是你定的么?”
林全有斜着的双眼眨了眨,他又挠了挠自己的光头。
他道:“这不是你定的么?”
“啊?”
尚文顿时懵了。
林全有道:“怎么?老大给你接风洗尘,喝了太多酒,喝断片了?”
“那个……也许是吧?”尚文不能说太多话了,再说非得露馅不可。
他道:“我先回去睡了。”
尚文说罢就往外走,可是刚到一排碎石铺的小筑时,突然一人喊道:“时辰已到,有没有上路的”
这一个脆亮之声,带着无限的威严,然而这声音竟是出自林全有,这使尚文少年好奇心又泛起,转身折了回来。
他刚到后院,发现有十来个魂灵,从院子四处飘了过来。
尚文头一歪,掐着腰看着。
只见林全瞅着尚文身侧的槐树,道:“熙和,不好意思啊,刚才吓到你了吧,时辰到了,我得先把他们送走。”
尚文道:“忙你的。”
这十来个游魂悄无声息站到了林全有身前,一个个眼白翻起,身上散着阴气。
林全有冲着前院喊道:“子旋,今天是走水路,还是走上道”
子璇的声音从前楼旁的一个厢房传了过来,他道:“走上道。”
“哦,牵牛吧。”
林全有说罢,又冲着那些魂灵说道:“到了地府,好好接受刑罚,不要生事,你们能去地府不容易,知道么”
那十来个魂灵木然地点头。
这时,子旋从厢房里走了出来,他的手中还拿着一个绳子,随着他走出,身后跟着出来一头牛。
那牛要比一般的耕牛大上一倍,它面容十分古怪,低着头往前走,连叫都懒得叫一声,连头都懒得抬一下。
子旋把牛牵道林全有面前,手还抓着绳子,但另一只手却突然薅住了林全有的脖领子,他把林全有薅到牛的面前,道:“往这看,哎呀!”
林全有直接冲着那牛说道:“黄牛黄牛你听话,驮灵喝脏水本是你的活,拉上冥灵头朝西,一路上道到彼岸。”
那黄牛居然点了点头。
林全有怀内取出一道黄符,两指夹住黄符,一伸臂就要往黄牛的头顶帖去。
第一下擦着黄牛的左侧脸颊就过去了,第二下擦着黄牛的右面脸颊又过去了。
林全有刚要帖第三下,秦子旋一把抓住了林全有的手腕子,扶着他的胳膊,把那灵符帖到了黄牛的头顶处。
林全有手没有离开,中指点住灵符,闭上眼睛,念道:“火晶飞乌,凤……急急如律令。”
林全有念完后,突然一道金光闪现,这金光太过刺眼,使得尚文不得不把眼睛闭上,并且用胳膊肘挡住眼睛。
待尚文再睁开眼睛时,一切又恢复如初,院子里一个魂灵都没有了,整个院子空空荡荡,连那些纸灯笼也没有了,只有安然跟林全有和子旋。
空气中除了潮湿,还散发出了刚刚烧过纸的焦糊味道,如果没有这味道,尚文会觉得刚刚一切都是纪像。
尚文低头一看,见子旋的脚前还有一个纸牛,纸牛的头顶还贴着一道开道符。
林全有掏出一纸引火符,夹在双指间,手一抖,那符箓燃了起来,他把符箓仍到了纸牛身上。
一时间火光冲天。
林全有冲着那火光道:“跟你们说啊,千万别跟丢了,要是跟丢了,只能做一辈子孤魂野鬼了。”
奇怪的是,林全有说完这话后,那火一下子就变得小了起了,瞬间,噗嗤一下竟灭了,而地上的那团灰,竟然被一股子龙卷风给吹没了。
“熙和哥,”子旋笑嘻嘻地冲着道:“我刚才忙着拿纸牛,忘给你铺被了,我现在就去,忙你把被铺好啊。”
林全有道:“你给我闭嘴吧,给熙和叠被铺床能轮到你啊?……让我来。”
子旋冲着林全有做了个鬼脸,道:“就我来,就我来,噜噜噜。”
“你给我站住。”林全有上前一步,一薅子旋,可是子旋分明连躲都没躲,就站在他的面前。
就在这时,前楼跑进来一少年,这少年个子不算高,穿着短衣襟小打扮,长得很清俊,就是脸上长了许多痘痘。
尚文认出他来,他是赵正豪的随侍,名叫樊小堂。
樊小堂跑到子旋面前,喘着粗气道:“不好了,三楼有闹事的,乌大哥让人堵屋里了,你快去……”
樊小堂话说到一半,突然看到了尚文,喜出望外,他道:“呀,这不熙和哥么?你怎么来了呢?快,快,熙和哥,三楼闹事了。”
樊小堂话还没说完,拉着尚文就往前院走。
尚文在这些人里面,位份最高,他本不想管这事,可是,不管也不行。
他道:“怎么回事啊?”
小樊道:“乌大哥在做超拔法事,那个本家信徒突然来闹事,说乌大哥念的经文不对,他家魂灵没有超生……”
小樊说话很急,又前言不搭后语。
尚文大致听明白了一些。
乌家宝在三楼做超拨法事,本来是很普通的超拨婴灵,可是这本家却说乌家宝没有超拨了婴灵,说他骗取钱财,本事不行,在那闹事。
尚文道:“乌家宝是谁?”
小樊道:“是花大哥的一个手下。”
尚文在共灵里没有印象,海大山也没提过,想来是不太重要的一个小角色,不过,一听跟花陌有些联系,尚文眼波中泛起一股冷冽之色。
来到前楼大厅,就听到三层楼的一个房间内仍然有人骂骂咧咧地声音。
安然往楼上看去,就见楼上快步下来一个年纪在三十来岁的中年。
他穿着一套黑色袍子,袖口和衣袍很紧,能显露出他健硕的体格。
他的皮肤黄中透着白,且发出健康的光泽,他的眼睛很大,且鼻直口方,就因为长得太过标准,而显不出来他有什么特点。
安然从海大山给的信息里得知他叫田心羽,是易缘轩的一个修士,被马天意雇来专门念讼经文做超度的。
田心羽虽然下楼脚步很快,却一点也不慌,他来到尚文面前,略显惊讶后,立时归为平静,他道:“熙和,你回来了?”
尚文道:“楼上谁在闹”
田心羽道:“我查过了,是梁声的人。”
尚文眉毛一挑,意味深长地轻哼了一声,然后对着子璇,林全有,小樊道:“你们仨在下面呆着。”
“好的。”
尚文负手往楼上走,田心羽紧跟其后,上到二楼的时候,有两个穿着道袍手拿佛尘的道士驻足,跟他见礼。
尚文冲二人颔首算是回应。
来到三楼,尚文道:“乌家宝呢?”
田心羽下巴一仰,对着斜对面的一间屋子。
尚文看了一眼,推门就走了进去。
三楼都是做超度念经的,所以只要到了屋子里面都是迎面香台上都供着三清和各路仙家。
这个屋子却不一样,这个屋子是三楼唯一供香客休息的地方。
屋子里面,除了门一侧,其它三面墙前放这长条凳子。
乌家宝正坐在正对门的长椅子上,他搓着脸,低着头。
听到门声,乌家宝抬眼,看到尚文站了起来,尽量挤出来一丝笑意,他道:“熙和,你怎么来了?”
他年纪二十出头,他头上别个乌木簪,个头在一米八零左右,身材很均称,皮肤黝黑,眼睛瞪起来一大一小很明显,但却不难看,还有些显得可爱。
尚文道:“因为什么啊?”
乌家宝道:“我给那个老家伙他家夭折的孩子超拨,我念的地藏经,一点毛病没有,可他说不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