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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子里寒气逼人。
兰草把哑姑从背上一点点放下来,怕弄疼了她,动作很轻很轻,但是她的后背一挨到被褥嘴里还是禁不住发出了一声呻*吟,显然浑身无比痛楚。
兰草看了心疼得眼泪花吧嗒吧嗒掉。
可恨兰花一直冷着眼在一边旁观,始终没有过来搭一把手,兰草忍不住抱怨她难道看不到小奶奶都伤成这样了。
兰花眼珠子骨碌骨碌转动,一张俏生生的小脸儿上旋起一抹淡淡冷笑,讥诮还击:“你们自己做了错事儿才招来这样的横祸,自己不知悔改,反倒来寻我的晦气,好吧,李妈已经回过管家娘子了,同意调我出去,我之所以没有急着走,就是念着和你一起服侍了一场这小哑巴的份儿上,才巴巴地等你们回来告辞一声。现在你们既然来了我就得走了,兰草姐姐,你听我一句劝,你要是算个聪明人就得及早看清局势,早早儿择一个高枝儿飞吧,在这里半死不活地熬着,没有出头日子的。”
她嘴巴本来利索,看样子这一番话早就在肚子里翻来覆去温习了很多遍,说起来就见小嘴儿叭叭叭响,哪里还容得下别人插进嘴去。
兰花说完,也不看屋内二人的脸,轻轻一敛裙裾,垂着脸儿对着空气福了一福,蹬蹬蹬跑出门,估计是回自己屋拿东西走人了。
气得兰草身子簌簌颤抖,嘴唇都青了,泪珠子不争气地纷纷落。
她恨兰花仗势欺主,这么绝情,也恨自己口齿没有人家利索,至少不能让她捡了便宜还卖乖,临走还将她们主仆大大地羞辱了一番。
兰草忙把哑姑扶上炕,褪了鞋子,试着查看鞭伤,等一把揭开裙角,兰草很响地啜泣了一声,整条裙子都湿了,抹一把抬手看,红艳艳的全是血水。
只能用剪刀把裙子轻轻剪开,等剪开里裤,露出两条青紫泛肿的腿。
兰草那两只眼睛就跟刚擦过碗的湿抹布一样,泪水一直滴滴答答地落个不停。
哑姑一躺到炕上就像一滩烂泥一样,散了架,再也无法挪动自己的身子,兰草跪上来抱住将她一点一点往枕头上挪。一低头,那泪水就清亮亮打在哑姑脸上。
哑姑伸出舌头舔了一颗泪珠子,尝了尝,抬手来替兰草擦了泪,摇摇头,声音很低,但是一字一顿,清晰,不慌不忙:“不许哭,我不喜欢女孩儿流泪的样子。”
这是兰草第一次面对面听到小奶奶说话。
嗓音很好听,不是那种娇柔的尖细,微微有一点点沙哑,但是柔柔的,沉沉的,给人一种很踏实的感觉。
兰草的眼泪更多了,乱纷纷往外涌,她赶忙跳下炕用袖子狠狠地揩,一边努力撑出一个笑,“小奶奶,你能说话了,我不是做梦吧?”
枕上的女子清清浅浅地笑着,淡淡的笑容那么淡定,那么宁和,给人感觉她不是一个才十岁的小姑娘,而是一个早就历经了岁月沧桑的成年人,那一份成熟的稳重和笃定,是自然而然从生命深处流淌而出的。
“你叫兰草?”她轻轻问。
兰草赶忙点头,同时有点迷惑,为什么忽然问这么浅白的问题?
哦,一定是小奶奶忽然从一个哑巴一下子变成了能说话的人,她太兴奋了,兴奋得都不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兰草,我可以叫你姐姐吗,谢谢你,我会报答你的。”
兰草傻傻望着她。什么,她叫我姐姐?小奶奶叫我姐姐?
虽然刚刚挨了打,气息微弱,但是那一张小脸儿显得那么苍白那么无辜,小小的五官显得棱角分明,薄薄的嘴唇没一点血色,眼神却是那么坚定,那么清明,饱饱地含着不屈的意志。一字一句从那薄唇里吐露出来,在兰草听来觉得无比好听,小奶奶终于能说话了,这不是假的,不是做梦,是她亲眼看到亲耳听到的,她真是不知道该如何抒发自己内心这一份巨大的喜悦呢。高兴得她小小的身子不住的颤抖。
兰草赶忙用被子轻轻盖住哑姑,要去厨房找吃的,从一大早就开始忙活,接生,折梅,被带进板凳房受罚,这一番连续折腾下来,她们竟然足足有五六个时辰没有吃饭了。
兰草去了,很快又回来了,灰着脸推门进来,枕上的哑姑早就饿了,加上失血过多,口渴难耐,她本能地盼着兰草这一趟能端来热腾腾的饭菜和开水。
可是她看到兰草两手空空,眼里隐隐有泪花在闪烁。
她明白了,这一具寄存思维的身子,竟然在这个家庭里混得如此可怜,到了烤不起火,连肚子都吃不饱的份儿上了。
人善被人欺,看来这角院的人是谁都可以狠狠踩一脚的。
哑姑静静躺着。
兰草在地上转圈圈,心里又气愤又难过,恨这府里那些媚上欺下的人,恨自己没本事不能替主子讨来饭菜,厨房回绝得理直气壮,错过早晨和中午的饭点了,而晚上的饭还没到时候。好吧,就算这勉强是个理由,可是当她提出烧一壶开水给小奶奶擦拭受刑的身子,厨娘们毫不客气地将她赶出了门。
小奶奶去板凳房挨打的事儿阖府人尽皆知了,所以那些最惯于见风使舵的东西,紧跟着就更不把角院当回事了。
兰草在半盆冷水里匆匆洗一把自己血糊糊的脸,简单梳了下头,看小奶奶无声无息睡着,就趴在枕边告诉她别着急,总会有办法的,自己这就去找老爷,相信只要把事情的经过说清楚,老爷不会因为折了一枝梅就真的弃小奶奶不管不顾任她病饿而死。
兰草脸上头上挨过鞭子,血痕是洗掉了,下面的伤痕却赤裸裸露了出来,三根鞭痕,就是深深的三道血口子,嫩肉从裂开的口子里翻出来,红刺刺的,让人不忍直视。
哑姑的眼神第一次不平静了,刹那间冒出火来,她咳嗽一声,“兰草,你过来——不能去找老爷,你去找另外一个人。”
兰草有些意外,这府里权力最大的就是老爷了,这时候不找老爷,还有谁能救小奶奶?
兰草眼睛忽然一亮:“我知道了,你叫我去找九姨太太,她母子两条命是你从死亡线上拉回来的,她没有理由不帮你。”
哑姑猛地大大咳嗽一声,吓得兰草慌忙来拍她胸口,哑姑抬手挡住她,从被窝里抬起手做了个手势,像一把手枪在半空里,做出就要扳机射击的样子。
兰草摇摇头,那是什么意思?
哑姑喘平一口气,“九姨太太找不得,我说的是八姨太,我要你去找八姨太。”
兰草十分不理解,很快反对,八姨太在柳府算不上什么重要人,刚娶进来那两年老爷还宠着她,等九姨太进了门就没她什么事儿了,只不过是老爷众多女人中最不起眼的一个。
哑姑睫毛抖抖,口气坚定,“悄悄地去,不要叫人瞧见。告诉她实情。估计她会帮你。”
说完就闭上了眼,显得很累很累。
兰草无奈,还能怎么样,去撞撞运气吧,试了不行的话再冒死去找老爷吧。
临出门时候哑姑忽然在身后轻轻叮嘱,别的都罢了,一定想办法找几个梨子来,另外,她能开口说话的事儿,千万对外保密。
兰草点点头,她不知道小奶奶为什么要求保密,为什么不愿意叫人知道她身上发生的巨大变化,不过既然小奶奶自己不愿意还再三叮嘱,那就暂时先替她保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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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风居里,青砖地上,火炉膛里塞满了灵州府最好的青碳,烧得整个铁皮火炉变成了一个滚烫烫的热
源,在源源不断地散发着热量。炕也烧得很热。炕角还拢着脚盆,桌子上煨着手炉。
这间不久前还弥漫着血腥气的产房已经变成了最温暖最舒适的地方。
早有仆妇丫环将地下那些接生的染血之物全部撤了出去,换了新的。兰香在铜炉里燃了一枝香,淡雅的香气慢慢盖过了污秽之味。
谁都知道九姨太为老爷立了大功,那些下人们恨不能挤破头来巴结老爷心尖上的这位红人,人参、燕窝,敞开了供应给产妇吃,厨房里更是有专人买了灵州特产的小谷米来熬粥,配的是灵州最出名的红枣和红果儿,都是活血化瘀养血补气的难得膳食。
柳丁茂老爷顶着一身室外的寒气兴冲冲进了屋,匆匆脱了外面的皮大衣,就急不可耐地跑到九姨太枕边,“万娇,你还好吗?我把好消息告诉列祖列宗了,我还告诉他们,你就是我柳家的大功臣,为我们立了大功劳,我得好好嘉奖你!”
一面说,一面俯身去亲襁褓里的婴儿。
人逢喜事精神爽,他一张原本灰沉沉的脸现在红光满面。
李万娇娇弱地一扭身子,娇嗔道:“去去,你那一把粗胡子,小心扎疼了我儿子的嫩脸儿。”
老夫少妻正在打情骂俏,大丫环兰香轻轻进来,瞅个空子挨近李氏枕边附在耳边轻轻说了句什么。
李氏一怔,脸上的笑容凝固了。
柳老爷笑呵呵在水盆里净手,一面回头看她神色不太好,“怎么,身子不舒服吗?”
李氏赶紧收拢心神,娇媚地一笑,“听说谢先生病了,管家又换了济仁堂的金大夫来瞧过了,奴家这身子只要好好地养着,很快就会好起来,老爷您尽管放心。”
现在有了产子的功劳,母凭子贵,她终于完全站到上风头了,不过也不能大意,得好好玩些手段,把老爷子的心牢牢握在自己手心里。
柳老爷忽然想起来说得给儿子起个好名字,起名字是大事,万不可马虎,他当下要去书房翻书求查,临走过来在李氏额头亲一口,转身气昂昂走了,老来得子,真是人生莫大的喜事啊。
目送老爷离去,李氏一直撑着媚笑的脸儿很快冷下来,目光投向兰香,“仅仅是因为折了一枝梅花?你可打探真切了。”
兰香赶紧俯身枕边,“就是因为折了一枝梅,阖府上下的人都知道了。”
顿了顿,有些迟疑,“姨太太,那您看,我们是出面拉她们一把呢,还是装不知道?”
她可能觉得还是有必要再追加一句,“毕竟,是她帮您接的生,才保住了母子平安。”
李氏本来一直静静躺着听她说,听到这里忽然目中精光一闪,极为不满地哼了一声。
惊得兰香慌忙跪下,连连磕头,结结巴巴辩护:“不、不是那意思,九姨太明鉴,兰香不是那意思,兰香的意思是九姨太您洪福齐天,自会平安生产,只是那小哑巴赶得巧,才帮了一点点小忙。是兰香糊涂,兰香这就掌嘴叫自己长记性。”
说完真的抡起软软的手腕子,一巴掌一巴掌落在洁白的脸颊上。
她只打了四下,手就被九姨太拉住了,九姨太的手细细白白,柔软无骨,她的声音更柔弱,“不是我们不帮,是不能帮,这事肯定不是折了一枝梅花那么简单。大太太能下这狠心,和她一贯的菩萨心肠很不相符啊,难道你不觉得背后有什么蹊跷吗?”
一席话,兰香鼻翼上露出细碎的汗珠子,连连颔首,“还是您心思缜密,想得全面,我明白了,不是我们不救,是不能救,不敢救。现在您要是想救,奴婢我也会斗胆拦着你不去伸那个手呢。免得白白地给咱沐风居揽祸上身。”
说着,白白的脸儿上浮出了然于心的微笑。
九姨太太李万娇产后虚弱,疲倦地浅笑,轻轻抚摸着自己的心口,“对,不是我们做人不讲良心,是我们实在也有不能说的苦衷啊——现在我们沐风居成了府里一等一受宠的地方,只怕多少人在背后咬着牙根恨呢——”说着调脸望一眼襁褓里松软白嫩的婴儿,一脸娇媚瞬时转换成了慈母的爱怜,“我现在只盼着咱小哥儿健健康康地成长,将来好好地为他娘亲争一口气,也就不枉我生他养他一场。”